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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九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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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兩位是布衣故人,結識於窮困之時而都評以必成大器,荊軻另有一番感激的心情,所以相見之下,比與對燕國公卿大夫周旋的禮節,又自不同,他自席間,一躍而起,雙手分執著高漸離與宋意的左右臂,凝視無語,而眼眶卻有些潤濕了。 「咱們至少有兩個月未曾見面了吧?」宋意找了句話說,打破了難堪的沉默。 「是啊!」荊軻歉然答道:「今日分手,別無所憾;只覺得咱們弟兄,平日聚會的時間太少了。」 「形隔而神契。荊卿,你必能想到,你在旅途之中,並不寂寞,我們的心都縈繞在你左右。」容顏慘淡的高漸離,招著宋意又說:「他的歌,你怕未曾聽過,今天有一首驪歌送你!」 這使得荊軻有著小小的意外的驚喜,「喔!我真不知道宋兄善歌,得你的筑相伴,越發名貴,足以壯我行色!」 於是,執役從人移來一方蓆子,居中放下,高漸離正席端坐,面前置著他的筑,取出擊筑的小木棍,略略調一調弦,弦響清越,筑形似琴,而筑聲與琴聲的沖和幽遠,卻大不相同。 精於音律的荊軻,只聽這數聲,便已辨出音調,問道:「是『變』聲?」 「變」是「變徵」的簡稱——雅樂只有宮、商、角、徵、羽五音,恰配琴的五弦,自鄭、衛新聲,播傳列國,令人忘倦的俗樂,大行其道,五音已不足用,因而另創兩音:「變宮」和「變微」。變宮簡稱為「閏」;變徵則直截了當稱做「變」。但這兩音,實在也很少用,何況聽高漸離調弦的聲音,似乎純用「變」聲,所以荊軻微覺詫異。 是的,荊軻對聲音的感覺,是完全正確的。高漸離此時所奏的新曲,純用「變」聲,一則為了向知音致敬,再則是非用「變」聲,無以發洩他內心的情感,因為「變」聲哀怨淒苦。 第一聲是不按弦的散聲,如雁唳猿啼,令人慘然不歡,心弦被抑又放,高漸離在筑上擊出深秋向晚的風雨,而隱隱似雜有嫠婦①夜泣的聲音,然後風聲漸消,轉為瀟瀟細雨,簷前滴答;而喪夫失子,窮愁無告,一盞孤燈,吞聲飲泣的淒涼景象,都刻劃在每個人的心頭了。(①嫠婦,寡婦。) 低沉的弦聲忽然微微一揚,旋即一抑,彷彿一個人哭得過於傷心,突然抽噎似地,就在這頓挫之間,宋意用抖顫的哭音唱道: 「驪駒在門……」 「門」字剛剛發聲,突然間一聲淒厲的長號,把筑聲和歌聲都打斷了。 沉浸在無限淒涼之中,一顆心近於麻木的荊軻,突然驚醒,茫然地看著——一張好熟悉、好怕人的臉,虯鬚糾結,涕淚模糊,一隻毛茸茸的手按著自己的嘴,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睜得極大,是一種自覺做錯了事,驚恐悔恨得不得了的神情。 怔怔地對視了一會,荊軻終於一下子想起來了,那是武平。同時他也發現,垂淚的不止武平,一堂賓客,除卻秦舞陽以外,無不是淚流滿面。 荊軻倏然心驚,自覺豪氣消沉,有滿懷難以形容的鬱悶,渴望傾瀉,於是他拍一拍高漸離的肩頭,大聲說道:「昔日的慷慨何在?」 這一句話,啟開了高漸離的記憶之門。在荊軻得遇田光之後,他們經常在一起飲酒高歌,慷慨激昂,旁若無人;昔日的歡樂,已成陳跡,而當時的歌聲,此刻卻還清清楚楚地留在耳邊。 於是筑聲又起,由「變」聲轉為「羽」聲,在滿座的感覺中人,彷彿宿雨已收面風勢轉疾,勁峭的冷意,反使人抖擻起精神,別有一種清醒振奮的意緒,一個個懔然傾聽,一陣躍然欲試,那頹喪無奈的心情都一掃而空了。 漸漸地,高漸離又雜用「商」聲。「商」聲被稱為「金」音,高亢勁急,如千軍萬馬中的金鐵交鳴,那一片肅殺的氣氛,越發把大家的心都懸了起來;然後,復又轉為「羽」聲,西風殘照,冷落關河,雖不免蒼涼之感,卻能令人油然而興橫戈躍馬的鼙鼓之思。 就這時,荊軻激動得一躍而起,拔出太子丹所贈的名劍,昂然屹立,橫劍當胸,以激越的聲音唱道: 「風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一去兮不復還!」 筑聲的餘響猶在,秦舞陽亦已離座而起,直趨荊軻面前,大聲說道:「荊先生,請發駕!」 秦舞陽的一切舉動,就這一次,深得荊軻的欣賞。以慷慨激昂,共勵同仇敵愾之心的一刻,確是奮然踏上征途的最適當的時機,因為給大家留下這樣一個強烈的悲壯印象,將來與他在咸陽的成功相配合,可以獲致更高的效用。 於是,他深深點頭,徐徐將劍收起,向秦舞陽做一個手勢,示意他一起向太子丹辭行。 而太子丹此時已走到廳中,當他們俯身下拜時,他幾乎是同時地側跪回禮。一堂賓客,看見太子如此,無不誠惶誠恐地避席同拜。 此一時,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;更不用說那西風呼嘯,易水嗚咽!俯伏在地的荊軻,為這肅穆沉重的氣氛,感動得熱淚盈眶。但沒有人能夠看到,他悄悄地拭一拭淚,把頭抬了起來。 與太子丹面對著面,距離極近,在這一瞬間,荊軻看出太子丹眼中有著濃重的不安,然而他沒有功夫去考察太子丹因何不安了,只抑制著自己的情感,用他那為人所習聞的從容沉著的聲音說道:「千里之行,自此而始。荊軻、秦舞陽拜別!」 「荊卿!」太子丹哽咽著說:「一路保重。我、我把舞陽交給你了!」 「請放心!我與舞陽生死同命。只望太子千萬為國珍重!」 說著,荊軻移動膝頭,等站起來時,臉已朝外,他左右望了一下,傴僂著身子,疾趨前出。秦舞陽大踏步跟隨在後太子丹和所有的賓客,踉踉蹌蹌地都送了出來。 「傳舍」門口,早就一列排著十一輛車子,除卻正使、副使各乘一輛以外,其餘九輛滿載輜重;馭者膏車秣馬,伺候已久。 荊軻頭也不回地跨上第一輛車,親自從馭者手裏接過轡頭,嘩喇一抖,駕車的駟馬,唏律律一聲長嘶,昂首亮蹄,帶動車輪。接著其餘的車輛也都跟了上來,在隆隆然車走雷聲之中,只聽得武平在大喊:「荊大哥,荊大哥!」荊軻狠一狠心,越發加上一鞭,叫車子走很更快些。 別了,燕市!他在心裏說了這麼一句,把燕市的一切都暫時拋卻。定一定神,想起有件要緊東西需要檢點,就這時隱隱聽得馬嘶,是東宮舍人帶著兩名從人追上來了。 荊軻先不管他,摸一摸貼肉衣衫的口袋,放心了,夷姞親自交給他的那一包毒藥,好好地放在那裏。 單騎的馬匹,比載著輜重的車子到底要快很多,眨眨眼,東宮舍人已追上了車隊,只聽他大聲喊到:「荊先生,荊先生!請停一停!」 荊軻還未有所表示,馭者已用手勢示意;等後面的車輛,放慢了速度,荊軻才能漸漸收住轡頭。終於,隆隆然的車聲,歸於靜止,潑刺刺的馬蹄聲卻格外清脆可聞。不久,東宮舍人疾馳而至,勒住繮繩,滾鞍下馬,肅立車前。 「喔,是你!」荊軻問道:「有何話說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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