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荊軻 | 上頁 下頁
一〇二


  「越發不對了!你跟荊先生的話,完全是兩回事。」

  「那就不談了。你們是燕國的使者,遠來的貴客,賓至如歸,我只該盡我侍奉的本分,剛才已經太放肆了,副使恕罪!」

  秦舞陽竟不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,就是怨懟,卻又謙恭平靜;說是道歉,語氣不免尖酸。但不管如此,決無就此罷手的道理。

  於是,他一手拉住她,一手推開了門,任姜也不推拒,跟著他到了屋裏,在下方坐下,端然低頭,靜候問話。秦舞陽故意挑了個面對窗外的位置,箕踞而坐,用一種好奇的神氣說道:「荊先生倒是很想念你,你怎麼如此恨他?總有個原因,你不妨說給我聽聽,看看我能不能盡些力,替你們重修舊好?」

  「多謝。不必多此一舉了!」

  「看樣子,荊先生傷了你的心。到底是怎麼回事呢?」

  「事情過去了,何必再提?」

  「不!我是個直性子,什麼事不弄清楚,會連睡都睡不著。」

  「既然你一定要知道,我說了,你可不能生我的氣。」

  「決不!」秦舞陽又加一句:「你若不信,我可以罰誓。」

  「那麼我跟你說了吧!你那位正使,是個懦夫!」

  「懦夫!你說荊先生是懦夫?」

  「不錯,他是懦夫!」往事兜上心來,任姜激動了,咬一咬牙說:「一大早趁人家還在睡夢裏,偷偷兒逃走,你說,這不是懦夫是什麼?」接著,她把當時的情形,細細說了一遍——自然,一面說一面由於自感委屈的緣故,已是泫然欲涕了。

  秦舞陽覺得好笑,但看到任姜的神情,不敢笑出聲來,只說:「原來荊先生真的對不起你。不過你罵他懦夫,似乎——」他搖搖頭,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任姜默然。但停了一會,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:「我說他是懦夫,當然還有別的道理。」

  聽這口氣,在兒女私情以外,還有曲折,秦舞陽不敢再出以玩笑的態度了,坐正了身子,平視著任姜,那一份稚氣的嚴肅,給了她一個極深的印象,因而也雙目灼灼地注視著秦舞陽。

  「另一個原因,可能夠告訴我?如果不便,你可以不說。」

  這一問在任姜意料之中。彼此交談到此,原可以說幾句真心話了,但因他神態嚴肅,她不免也起了戒心,所以思索了一會,決定作一個含蓄的回答。

  「也沒有什麼不便說的。你那位正使,知道我家裏的情形。今天在這裏遇見他,難免有些感慨。」

  忽然又變做「感慨」了!秦舞陽發覺她的語氣已緩和得多。照道理說,她的措詞該是「憤恨」而非「感慨」;一時感慨,何致於痛斥舊日相知為懦夫呢?

  心是這樣想,嘴裏卻不說破。秦舞陽也算有些閱歷了,心知不必再往下多說,但就這一番談話,收獲已多。現在要當心的是,不可叫她生出任何懷疑,而且還要訂下後約,好準備進一步的探索。

  於是秦舞陽作了個很自然的微笑,卻又微皺著眉,用遺憾的語氣說:「你跟荊先生曾經恩愛過,我只好退避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你看不上我。」任姜撇著嘴說,「何必還要編個理由來推託?」

  「這你冤屈了我!我實在很喜歡你陪著我……」

  「既如此就不必牽涉到第三者。」任姜管自己搶著說。

  「好!」秦舞陽鼓起勇氣,接口說道:「你晚上來!可別騙我,叫我空歡喜一場!」任姜嫣然一笑,站起身來,走到門口,又回眸看了他一眼。秦舞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出去,站在廊下,不住揮手示意。

  她的背影消失了,秦舞陽彷彿也有惘然若失之感。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,突然想起還有正經事得趕緊去辦;於是出了自己的院子,又來看荊軻。

  「巧得很!」秦舞陽興奮地說,「一回去,還未進屋,便遇見任姜。她說的話,是荊先生你再也想不到的。」

  「荊先生,你別生氣!我是學她的話,她咬牙切齒地罵你懦夫,說你在邯鄲趁她在睡夢裏,溜之大吉。」

  「罵得好!」荊軻大笑。

  這笑聲在秦舞陽的感覺中,異常陌生,一路千里迢迢,他還是第一次聽見荊軻這樣大笑;但是,他知道第二句話要說了出來,可能荊軻就不會覺得好笑。

  「她還說了些什麼?」

  秦舞陽遲疑了一下,終於把任姜所以說荊軻是懦夫的另一個原因,也照實說了。

  果然,荊軻笑容頓歛,那深沉的神色,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嚴重,這使秦舞陽意識到,邂逅任姜,已非一件平凡之事。

  「舞陽!」荊軻的低沉的聲音,含著一種躍然欲試的進取意緒,「我必得跟任姜好好談一談。」

  「她晚上要到我那裏來。荊先生看,是我把她邀到這裏,還是你到我那裏去?」

  「不管她來我去,事須祕密。」荊軻指著窗外說,「幸好那裏有道便門,到晚上你把它打開,我悄悄兒過去。」

  「是。就這麼辦。」秦舞陽想了一下又說,「只怕她跟你一見面,算那邯鄲的舊賬,吵了起來,那就保不住祕密了。」

  荊軻剛要答話,廊上有人捧著一個食盒走過,隨即聽得門上輕叩數下,屏門旋即輕啟,是侍應這座正院的僮僕,特意來進鮮果的。

  荊軻道了謝、放了賞,取了個梨在嘴裏咬著,默然無語——秦舞陽也想到了,前後兩院,不時有僮僕藉故來到面前,晚上更有人值宿,這樣子耳目密布,若有些什麼詭祕的行跡,落入窺伺者的眼中,會壞了大事。

  「這梨很好,你嘗一個!」荊軻大聲地說,同時使了個眼色,招一招手。

  秦舞陽會意了,把身子靠近了荊軻,取梨大嚼,等把一個梨吃完,荊軻在他耳邊的指示也說完了。

  到了晚上,任姜濃妝艷抹地來了,但舉止卻相當穩重,燈下相看,儼如貴婦。秦舞陽在這方面的經驗,十分貧乏,有些不知如何應付?只不斷在心裏想,怎麼樣看,她也不像個會做間諜的人!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