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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〇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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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任姜的想法,她只是奉命當差,談不上對秦舞陽有何愛憎?但看到他難於言詞,而且侷促,覺得自己有義務把局面弄得熱鬧些,於是想了些話來問,那也無非年齡多大,弟兄幾人之類的極普通的寒暄。 秦舞陽有問必答。談到他在燕市殺人,為荊軻所制,任姜聽得有趣味了,自然而然地顯出極注意的神氣。這一來,卻是提醒了秦舞陽,再談下去,如何為田光所救,如何為太子丹所賞識,成為供養在後宮的勇士之一,這些話都不是隨便可以公開的,因此,他故意打了個呵欠,笑道:「倦了!」 任姜正聽得出神,不想他突然中止,不免怏怏,但也無法再問,只得起身展開寢具,伺候秦舞陽睡下。 這一刻,秦舞陽緊張了,眼睜睜看著任姜避著燈光寬衣解帶,一陣陣不知來自她的衣服,還是發自她的身體的甜甜的香味,不斷飄來,越發怦怦心跳,等任姜一口吹滅了燈,掀開錦衾把一個又軟又暖的身子緊靠著他時,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了! 「怎麼回事?你的心跳得好厲害!」說著,一隻手伸了過來。 這回一個大窘,身子一縮,她沒有能摸到他的胸,卻抓住了他的臂,這躲不掉了!秦舞陽忽然想到,黑頭裏她看不見他的窘態,怕什麼?這一念的衝破,他隨即又想到自己早已打定的主意,任憑她如何擺佈好了! 於是,他的情緒穩定了下來,反拉起她的手,放在自己胸前:「你試試?誰說我的心跳得厲害?」 任姜摸了一下,把手抽了回去,沒有說話。 秦舞陽卻一轉身握住了她的臂,以微微抖顫的手指,在她柔膩的肌膚上滑過。任姜怕癢,可是她極力忍著笑,因為怕笑出來會形成挑逗——她心裏在想著前院的荊軻,對於秦舞陽在她身旁,幾乎是無動於衷的,她只覺得她對他該盡一種義務,早早了事,好安心睡覺。 於是她一把掀住了他的手說:「別這個樣子,叫人癢得難受。」 她的聲音平淡得索然寡味,甚至連不高興的味道都感覺不出來。秦舞陽有著自取其辱的沒趣,滿腔熱念,頓時冰冷。 他把手抽了回來,翻個身管自己睡了。 「怎地?」任姜有些奇怪,「是在生氣嗎?為什麼?」 「我覺得冷。」 「喔!」任姜完全沒有想到他話中有話,伸出手來,把秦舞陽的衾角掖一掖緊,又問:「這好些了吧?」 這等於自己隔絕了與任姜親近的機會,秦舞陽倒又彷彿心有不甘了,同時他也懷疑她是故意裝傻,藉此逃避,心裏越發不舒服。但不管如何,都是吃的啞巴虧,所以他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,別無動靜。 任姜對他的態度,有些莫名其妙,心裏在想,燕國怎麼會派個不懂事的孩子,跟了荊軻來當使節?無怪乎會引起秦國朝臣的懷疑。但是,她也僅止於腹誹而已,事不干己,她不高興去多想,人也有些累了,拋開雜念,管自己去尋好夢。 秦舞陽卻是難受得要窒息。為了要表示不在乎任姜如何,他必須矯情裝睡,一動也不敢動,但不知怎麼,總想到要轉側一下,才會舒服。這個念頭,越被壓抑,衝力越大,終於,他斷然決然地翻了個身。 任姜原是朝著他的背脊側睡著的,一轉過身來,面面相對,任姜的鼻息,隱約可聞,最難堪的是,吐氣如蘭,暗度薌澤,把他撩撥得心旌搖搖,臉熱氣喘,不知何以自處?幾次他想推醒她,卻又彷彿感到有條無形的線,縛住了他的手。這是什麼道理?他不斷地自問;幾番起落,自己折騰了半天,畢竟想到了,那無形的禁制的力量,來自荊軻。 於是,他為自己欣幸了!虧得是如此,才可以毫無愧怍。她是荊軻往日的情婦,而且他們的重修舊好,就在今夕,到那時,她跟他必是無話不談;果真與她有此一度的繾綣,叫荊軻知道了多不好意思! 想是這樣想,無奈橫陳的任姜,這現實的誘惑,真是太強烈了。忍到無可再忍之時,他猛然掀衾而起,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,決定要逃避了。任姜為他這一下鬧醒,但睡意正濃,只翻個身,並沒有說什麼。 秦舞陽聽她輕鼾又起,便悄悄起身,以極輕柔的動作開了後門出屋;冬夜的北風,撲面吹襲,冷得他打了個寒噤,但也使他更覺清醒、抖擻,放輕腳步,沿著走廊找到了便門,拔開門閂,輕輕一推便開了。 夜寂如死,即使是極輕微的聲音,有心在守候的荊軻也聽得很清楚;迎出屋來,兩條人影湊在一起,秦舞陽用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:「她睡得正酣。」 「跟你說了些什麼?」荊軻用同樣的聲音詢問。 「問了我一些家境身世。提到你,她彷彿很注意。」 「喔,好!」荊軻囑咐:「雞鳴時分,我就回來。你儘管睡好了,回頭我會喚你。」 於是他們暫時交換了住處。荊軻躡手躡腳地到了任姜身旁,和衣而臥,只拉過衾角,蓋住半身。定一定神,把要說的話,又想了一遍,然後伸手去摸任姜的臉。 他忘了他的手極冷,任姜一驚而醒,臉上是冰涼的一隻手,衾底所觸摸的是上覆錦衣的一件裘服,這顯然不是卸衣入寢的秦舞陽,「誰?」她失聲而喊,同時一仰身坐了起來,嚇得心頭亂跳。 荊軻也吃了一驚,趕緊伸手掩住了她的嘴,趁勢一把拖在懷裏,在她耳邊說:「是我,荊軻,你千萬別大聲,我有話說。」 他的行為太詭祕,太不可測了!任姜驚疑不止,好久才定下心來,拉開他的手,低聲喝道:「你來幹什麼?」 「你說你恨我,特來向你陪罪!」荊軻輕輕地笑著。 「哼!」任姜冷笑著掙脫了他的懷抱。 荊軻隨即也靠了過去,一手抱住任姜;她扭了兩下,看著掙不脫,便不作徒勞無益的反抗了。 「你好會罵人!」他在她耳邊說。 「你本來就是懦夫!」任姜從牙縫裏進出兩句話來:「一想起那天一早醒來,鬼影子都不見一個,我就恨不得叫你死!」 荊軻又感動,又抱愧,但感情不擺在表面上,聲音中依然是那種滿不在乎的勁兒:「你沒有想到咱們還有此一刻的同衾共枕吧?」 「哼!誰希罕?」 「你不希罕,我可希罕。邯鄲不辭而別,我心裏一直覺得不安。」 「算了!不要再來騙人了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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