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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七


  「說是非要見荊先生,當面討個回音不可。」

  荊軻細想一想,問道:「來人態度如何?」

  「謙卑得很。」

  「我明白了。」荊軻笑道:「不忙!此刻什麼時候?」

  「近午了。」

  「且吃了飯再說。人家前倨而後恭,咱們不妨反其道而行之,叫他們知道燕國使臣不是沒身分的人。」

  秦舞陽不明他的用意,只說:「吳舍長焦急得很,可要先告訴他一聲?」

  「也好。你只說我昨夜睡得不甚安穩,此刻神思困倦;還得休息一會,才能見客。」荊軻又說:「你去了就來,我有話要告訴你。」

  秦舞陽答應著走了。這裏有荊軻的僮僕進來伺候漱洗;等他再回進來時,正好具餐共食。

  侍應的人,都受過教導,凡遇正使副使在一起時,要盡可能迴避,並且戒備著不讓外人闖了進來,所以這裏都遠遠地站在廊下;縱然如此,荊軻和秦舞陽還是十分小心,接席促膝,談話的聲音極低。

  「你我的處境極惡,可是機遇極佳。」荊軻看著停箸靜聽的秦舞陽問道:「你可知咱們的行囊,已經為他們祕密搜查過了嗎?」

  「不知道啊!」秦舞陽的神色頓時緊張,「可曾露了什麼痕跡?」

  「幸虧地圖匣有老王的封泥,他們不敢動。從此刻起,你我最好有一個經常在這屋待著;萬一不能不一起出門時,必得派人謹慎看守。」

  「是!」秦舞陽又問,「曾經搜查的話,是任姜告訴荊先生的?」

  「是的。得遇任姜,真是萬幸。此人——,」荊軻很著重地說,「我真小看了她。要論她的行藏,真個不讓堂堂七尺的鬚眉丈夫。」

  「噢——!」

  「咱們可能有不得不仰仗她的地方。從動身第一天起,我就有件無法解決的心事;此刻,有了意想不到的轉機了。」

  這番話隱晦難明,秦舞陽只知與任姜有關,其餘的連猜都無從猜起,只是望著荊軻發愣。

  荊軻卻是欲言又止;再三考慮,總覺得任姜所透露的祕密,關係太重,且保留著,等深思熟慮妥當了再說的好。於是,他放下食具,一面起身,一面說道:「等我去會了客來,你在這裏等我。」

  出了院子,從人引入客廳;吳舍長遠遠地迎了上來,等一升階,另有個不相識的中年男子,走出門外,垂手肅立。吳舍長提名介紹,果然就是典客遣來傳話的官員;到了裏面,重新見禮,那官員的態度極其謙卑,荊軻卻有意擺出燕國上卿的氣派,只淡淡地敷衍著。

  寒暄的套語,說個沒有完,荊軻有些膩煩了,硬截斷了他的話問道:「足下見顧,必有賜教,請直說了吧!」

  「是!」那官員膝行兩步,湊近荊軻,低聲地說:「聽說正使昨日去拜敝國蒙中庶,未曾見面;典客深為不安,特別遣我來向正使致意,千萬不必介懷。」

  「喔。這——這沒有什麼,事情已經過去了。」

  「不,不!」那官員急急地說:「典客囑我請示正使,何時得閒?好安排與蒙中庶的會晤。」

  荊軻恍然大悟。蒙嘉先以有所懷疑,拒而不見;此刻由於樊於期的首級已經驗明,又想見一見——其實也不是想見荊軻,只是想那一車重禮,所以叫典客派人來勸駕。照此看來,任姜的話是百分之百地實現了。

  心裏有數,口中便易於應付了,「多謝典客的關照。」他從容答道:「今日有賤恙在身,改日再說吧!」

  那官員一聽這話,大為失望,楞了半天,吐出句話來:「典客原叫我一定討個確實信息回去的。」

  「既如此——,」荊軻沉吟了一會,慨然說道:「我聽從典客的安排就是了。」

  話一出口,頓時那官員又換了副喜不自勝的神色,趁勢問道:「正使看,明日下午如何?」

  「這時刻,是典客決定的嗎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好!我遵命。」

  就這一下,荊軻把交情順便又賣了給秦國的典客了。

  ▼第十四章

  一車重禮,由典客指派親信引領,自僻靜的後門駛入蒙嘉府第;在雄壯的正門前,這位權傾一時的秦王寵臣,降階親迎,把荊軻和秦舞陽接了進去。

  雖只是私人性質的拜會,儀禮仍然相當隆重;先由典客為荊軻介紹,接著是荊軻為蒙嘉引見他的副使。最後,典客又向主賓三人分別行禮告退。耽擱了好一陣,才得東西相向,安坐交談。

  蒙嘉首先表示歡迎之意,附帶致歉;說荊軻來拜訪的那天,他正好奉召入宮,府中僮僕,不知貴客身分,以致怠慢,已經痛加誡斥。

  這自然是門面話。但蒙嘉的低沉的聲音,聽來異常肫摯;加上他那矮小枯瘦的身材,和安詳的眼神、緩慢的舉止,恂恂然如與世無爭的老農——如果不是深知其人,無論如何不忍心去猜想他所說的竟是鬼話。

  荊軻心裏不免驚異,想不到陰鷙的嬴政,會有這樣一個貌不出眾的寵臣;但轉念又想,蒙嘉的得以深受寵信,可能正因為他生就了這麼一副謹厚的外貌——越是這樣的人,越工於心計;不是工於心計,如何能在李斯、趙高之間,保持已有的地位?這樣一想,心生警惕,應答之際就格外小心了。

  敘過客套,漸入正題,蒙嘉問道:「足下遠來敝國,何所見教?」

  「特來為燕國表達忠忱,納貢修好。臨行之時,燕太子再三叮囑,一到上國,先趨蒙公門下,說蒙公德高望重,必有大有益的賜教。」

  蒙嘉明知荊軻為何許人,故意裝做不知;因為聽得他說「燕」國,再說「燕」太子,不是燕國人的語氣,便先作為不解地問一句:「足下不似燕國口音。」

  「先世齊人,後遷於衛;到燕國不久,頗蒙燕太子禮遇——我不是燕人,身居局外,是非利害,比較看得真切,因而遣我為使,以便大王有所垂詢之時,得免於不自知之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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