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荊軻 | 上頁 下頁 |
| 一〇八 |
|
|
|
「足下頗善於設詞。」蒙嘉點點頭說:「燕人善用客卿,這話果然不錯。」 「荊某他無所長,只是謹慎小心,庶能不負燕國人民的期望。」 「喔!」蒙嘉很注意地問道:「燕國人民的期望如何?」 「但望王將軍的大兵,止於易水之南,得免干戈游離之苦。」 「這要看燕國修好的誠意而定。」 「雖有誠意,不得蒙公成全,無由上達。」 「這——」蒙嘉沉吟了一會答道:「你可以放心!」 「我為燕國君臣上下,拜謝大德。」說著,荊軻恭恭敬敬地俯身頓首;秦舞陽也跟著他同樣行動。 蒙嘉回了禮,抬起身子又問:「只要王翦止於易水之南,怕事有窒礙。漠北夷狄,不可不防。」 「夷狄南侵,燕國首當其衝,自然要為大王御之於長城以外。」 「燕國的兵力辦得到嗎?」蒙嘉以存疑的神態質問。 「自然要煩上國雄兵相助。督亢膏腴之地,正好屯兵。」 「好!」蒙嘉撫摸著唇上短髭,不勝欣然地,「你想得真是很好。這番話,大王一定中意。」 「此即是燕國至誠修好的明證,必在蒙公洞鑑之中。」 「是的,是的,我明白。那——,」蒙嘉又問,「樊於期如何伏誅?請見告。」 這一問不難回答。樊於期的首級,即已驗明,隨便怎麼說,都能叫人相信,更以荊軻的機智口才,就是隨意編造的一段話,也可說得活龍活現,使得蒙嘉越發深信不疑。 「這位副使,」蒙嘉將視線落在秦舞陽身上,「年未弱冠,已膺重任,令人欽羨之至!」 虧得早從任姜那裏得到了消息,對此已有準備;秦舞陽看說到他身上,雖不免有些腼腆的神色,應對倒還從容,俯道答道:「舞陽得有機緣,隨荊先生來觀光上國,真是萬幸。」 「此子忠誠,深得燕太子的鍾愛。」荊軻接著解釋:「這一次叫他跟了我來,第一,是讓他得以見識世面,歷練歷練;其次,此子好武,讓他有個機會瞻仰上國軍容,一定獲益不淺。」 「喔!」蒙嘉轉臉問秦舞陽:「你讀過韜略嗎?」 三韜六略,秦舞陽只知道名字,未曾讀過,但這時候不能不硬著頭皮答一聲:「曾稍稍涉獵。」 荊軻是知道秦舞陽底細的,心想蒙嘉若要跟他談論韜略兵書,等於對牛彈琴,所以趕緊插口說道:「他那裏夠格跟蒙公談韜略?不瞞蒙公說,若非有甘上卿十二使趙的先例在,我實在也不敢帶他來。」 秦國名將甘茂的孫子甘羅,十二歲拜為上卿,出使趙國,這是太子丹質於秦國時候的事;有此現成的例子,正好用來辯解燕國何以遣一少不更事的秦舞陽為副使。荊軻這樣不著痕跡的一句話,竟輕易地瞞過了老奸巨滑的蒙嘉。 於是蒙嘉非常高興了!燕國使臣令人可疑的地方,一一都解消了。珠寶黃金、異物珍玩雖然可愛,但隨著禮物而來的乾求請託,往往也叫他費盡心機,焦慮不安;只有今天的情形最好舒服不過了,即無受賄的證據,也不必負什麼圖利他人的責任;殿廷糾舉,清議譏彈,那一切叫人心驚肉跳的討厭事,都到不了他身上。 荊軻冷眼偷覷,察覺蒙嘉面有喜色,正好探一句確實口風出來;於是微微咳嗽一聲,等蒙嘉定神相看時,他恭恭敬敬地問道:「何日得以謁見大王?伏乞示下,以便先期齋戒。」 「總在十日以後。」蒙嘉毫不為難地答覆:「明天我進宮面陳大王,一有確信,立即通知足下。」 「是。真深感盛情了。」說著,頓首致謝;抬起身來,向秦舞陽做了個眼色,示意該告辭了。 蒙嘉發覺了他的意思,揚手阻止:「公務已畢,請敘私誼。小飲數杯再走。」 荊軻略一沉吟,望著秦舞陽說:「蒙公垂愛,你我就叨擾吧!」 彼此一聲「請」,主賓三人,由僮僕引導著,曲曲折折來到後園。剛入中門,便聽得鶯啼燕語似地,一群妙年女郎,迎了上來。荊軻再抬眼看一看園林建築,心裏不由得罵了句:這老傢伙倒真會享福! 那置身在脂粉叢中的蒙嘉,這裏不是古心古貌的樣子了,在這個身上捏一把,那個臉上摸一摸,像個佻達的少年。荊軻一向有很好的矯情鎮物的功夫,所以神色自若;秦舞陽可就不免有些忸怩了。 亂過一陣,肅客入座,蒙嘉左手撐地,斜斜坐著,右手高舉一只龍紋玉杯,看著客人說著:「淳于髡有言:『朋友交遊,久不相見,卒然相睹,歡然道故,私情相語,飲可五六斗。』我與兩位雖是初交,實同故人;此一杯可容一升,非過五十杯,我不放兩位回館舍去。」 話說得很豪邁,加上那不中繩墨的姿態,頗近乎游俠的作風;這不見得是蒙嘉的本色,但也因此而叫荊軻在心裏佩服,這老傢伙的手段實在圓滑,善於投人所好——在嬴政面前,他自然又另有一套;能叫那個獨夫非他不歡。 暗底下在轉著念頭,表面上卻絲毫不敢怠慢,先報以受寵若驚的一暼,然後答道:「長者所命,不敢推辭。不過,我也有個請求。」 「荊卿!」蒙嘉改了稱呼,不叫「足下」了,「有話儘管直說,客套無味!」 「那就直說!」荊軻指著秦舞陽說,「他滴酒不沾唇,把他豁免了吧!」 「可以。在我這裏作客,無不如意。」蒙嘉慨然相答。 能讓秦舞陽不飲,荊軻便放心了。一則是為了應酬蒙嘉;再則因為事事順手,胸懷一暢,所以杯到酒乾,興致極豪。 酒到半酣,歌伎獻藝,秦國特有的樂器是陶製的缶和甕;敝口的小缶,其聲琅琅,十分清越;小口的大甕,嗡嗡然餘響不散,別有一種醇厚的韻味。 已略有酒意的蒙嘉,親自擊缶扣甕,歌伎應聲而和,高亢激越,足以醒酒。荊軻雖好音律,正宗的「秦聲」,卻還是第一次欣賞。耳中細辨歌聲,手上便忘了數目,一杯復一杯,也不知道喝了多少。 忽然,看出去人影成雙,荊軻發覺自己醉了,但心裏還很清楚;悄悄叮囑秦舞陽:「看著我些,今天,我怕要醉!」 果然,撐持不了多久,酒一湧上來,醉得人事不知。一覺醒來,不知身在何處?只覺得嘴裏乾得要冒火,張口想說話,喉頭一陣劇痛;只好又閉上了嘴,乾嚥著唾沫。 就這時,一隻軟軟的手,伸了過來,摸著他的額頭,同時有人悄悄在問:「要喝水麼?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