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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


  從這裏起,荊軻的心境,有了變化。他盡力鼓舞著自己,不讓心裏出現洩氣的感覺;可是也不願去多想進宮朝覲的那一天,會發生些怎麼樣的情況——那只有使自己緊張不安,他覺得他現在最需要的是,保持平靜的心情,在平靜中培養出彌滿的精力,準備著到最後那一天去應付任何可能的變化。

  於是,他想到了該去領略咸陽的風光。吳舍長知道了他的意思,派了人來做嚮導;他把秦舞陽留在舍中看守,欣然隨著嚮導,策馬出遊。但是就這一次,他覺得已經夠了;因為滿眼所見,都是穿著黑衣服、低著頭在吃力地工作的人,看不見一張開朗的臉,也聽不見一聲歡笑——只有「邪許、邪許」,力弱不勝沉重的呼喊;同時吳舍長所派的那個嚮導,主意大得很,什麼地方可以看,什麼地方不可去,都要聽他的指使。荊軻惹了一肚子氣,想想還不如在舍中休息的好!

  真的還是留在廣成舍來的好,那裏至少還有個任姜。

  任姜幾乎整天在秦舞陽院子裏。荊軻一天總有兩三次過來談笑。有時秦舞陽把她帶到後院他那裏來,去又找個藉口,獨自離去,留下他們兩個人在屋裏深談。

  這天是個例外,任姜一個人悄悄溜了來;從她臉上的神情看,她不是無因而至的。

  果然,她第一句話就說:「你交付的事,我們已經籌劃好了。到那一天,你一進宮,要逃的那些人,便得自己設法溜走,往東三里,有座石橋,過橋一片棗林;到了那裏,自然有人接應。請你告訴他們。」

  「好極了!」荊軻鄭重致禮:「了卻我一件心事,感激不盡。」

  「蒙嘉可曾來通知你?」任姜又問。

  「沒有啊!」荊軻愕然,「通知什麼?」

  「我倒已經得到消息,」任姜微顯得意地,「嬴政快接見你了。」

  「喔!」荊軻將信將疑地,「你是從何而來的消息?」

  「嬴政身邊,我們也有人。」

  「真的!你們的布置可真利害。」

  「站在我們這一面的人很多;你不也是嗎?」

  「我早知道有你們這麼一個嚴密的組織就好了!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荊軻搖搖頭不答,你覺得有這麼多人在這裏,應該可以好好利用;雖然一時他還沒有主意,但只要慢慢去想,自信一定可以想出很妥善的辦法,無奈此刻在時間上是不容許了。

  「你有話儘管說。」任姜再一次表示支持:「只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,你告訴我,我去轉達,一定盡力而為。」

  為了她這一番話,荊軻倒是認真地考慮了一會;現在要改弦更張,重新製造一個刺殺嬴政的更穩妥的一個機會,自然是不可能的。但是——

  心念一動,他問道:「你們派在嬴政身邊的,是怎麼樣一個人?」

  「一名貼身的宮女。另外還有在外面傳遞消息的人。」

  荊軻有些失望。他本想託任姜把那人約出來見一見面,打聽打聽關於嬴政個人的性格和生活習慣之類,或許對他的任務有所幫助。聽說是一名宮女,約會不便,只好算了。

  「你問她幹什麼?」任姜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問道:「你可是在心裏想,既有人在他身旁,何以不找個機會行刺?」

  荊軻大吃一驚!他並沒有想到這一層,只是驚於她的「行刺」二字,怕是任姜已識破了他的行藏。

  越是這樣,越叫她懷疑,「我猜對了沒有?」她追問了一句。

  「沒有!你沒有完全猜對!」他說,「我要做些什麼,你可能已經想過。但是你可曾想到,我跟舞陽可能連累了你?」

  「當然想過。」任姜回答的極快;灼灼雙眼逼視著荊軻,帶著些天真小女孩的味道,彷彿怪他問得多餘似地。

  荊軻卻不管她這些,繼續問道:「想過便該有避禍的打算。這一層想過了沒有呢?」

  「早想過了。等你一離開這裏,我也就走了。」

  「走那裏去?」

  「還在咸陽。」

  「要讓他們抓住了怎麼辦?」

  「哼!」任姜鄙夷地撇一撇嘴,「大不了一條命!他們那些死刑我都見過,大辟、鑊烹、車裂。我不怕!」

  「這、這不是我又害了你了嗎?」

  荊軻的語聲,遲疑而痛苦,任姜卻回答得爽朗而滿足,「我一點都不怨你。我自己心甘情願的。」她大聲地說。

  這在荊軻的枯乾的心湖中,又湧起陣陣情波;他的眼不自覺地濕潤了,「為什麼你們都要這樣子待我呢?」他萬般無奈地嘆口氣。

  話中有個漏洞,叫任姜一下子抓住了,「『你們』?還有誰?」她好奇而關切地問,那雙眼睜得更圓、更大了。

  這把荊軻思念夷姞的心,又挑了起來!他不想瞞住任姜,而且相反地,要說出來才覺得痛快些,於是他說:「為了我這一趟咸陽之行,有三個人慷慨捐生,其中之一是燕國的公主。」

  「不就是那名叫夷姞的公主嗎?」

  「正是她!」荊軻問道:「你也知道?」

  「燕國那位公主的名氣大得很。多說姿容絕世,琴藝無雙;可惜性情孤傲,一直未嫁。怎、怎會死了呢?而且聽口氣是為你而死的。可是麼?」

  「是的。她是為我而死的!她是我的妻子。」

  任姜楞住了!她覺得世上令人驚異之事,莫過於此。一位公主的下嫁,往往是列國之間所津津樂道的新聞;「怎沒有聽見說起,燕國的公主有喜訊?」她怔怔地自語著。

  「其中原委曲折,一言難盡。」

  「快說給我聽聽!」

  「好!」荊軻略一沉吟,決定把整個經過,和盤托出,「我都說給你聽。你是世間唯一知道我跟夷姞之間的一切的人;任姜,你聽了我的話,你就有了一份責任,你得要把夷姞的故事,傳留下去。你能負責答應我嗎?」

  「我罰誓,我一定做到。」

  「如此,你就不可輕言捐生!要想辦法活下去,盡你的責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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