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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荊軻屈指計算,從人一共三十五名,二十四名是馭者和雜役;輜重一卸,該放空車回去,可以公然向秦國典客說明遣走;另外十一名是侍應的僮僕,說要叫人回去送信,報告旅途平安,至少又可走掉兩個,餘下的便得要設法助他們脫險了。

  於是他說:「大概有九個人。」

  任姜看他僕從簇擁,不下三四十人之多,都要設法掩護,是件極煩難的事;聽說只有九個人,心頭頓覺輕鬆,立即答道:「這一定辦得到。」

  荊軻沒有想到,她回答的如此痛快!欣慰之餘,轉生疑惑,倒要問個清楚:「你有把握嗎?」

  「雖沒有十分把握,六七分是有的。」任姜緊接著又說:「過去也曾遇到過類似的情形,有那反抗秦國暴政的義士,走投無路,我們總幫他設法逃出關隘。萬一不行,也還有別的辦法。」

  「說我聽聽!」

  「辦法多得很。最簡單的是,讓他混在服苦役的隊伍當中。我想,你那九個人,第一步便這麼做;慢慢等機會再幫他們逃出去。」

  這是個行得通的辦法。荊軻在想,數十萬人在營造的大工程中,混進去九個人,是看不出來的。但是,秦法嚴峻,若是下令大索,又當別論;因為這九個人而替數十萬義民帶來了災禍,於心是無論如何不能安貼的。

  於是,他很懇切地說:「任姜,我不願連累你們。這九個人當初在挑選時,原曾說明,此去關塞艱難,旅途中不測之事甚多,所以遇險是他們意中之事,也是份內之事,能救則救,不能救大家死而無怨。為救他們,而害了許多人可不好。」

  他這番話,又引起了任姜的強烈的困惑:「到底什麼事,你說得如此嚴重!」

  「你自己慢慢去想好了。」

  「想是我自己的事。要救那九個人,我總要有個理由跟別人去說。你該知道,像我們這樣子做事,最要緊的是一個誠字。說話吞吞吐吐,最犯忌的。」

  荊軻深為為難,想了半天,答道:「我見秦王有所折衝,言語會很激烈,可能獲罪下獄。等我身入囹圄,那九個人自然也會被捕;此所以在我入宮之初,就得幫他們脫逃。」

  「你說的不全是真話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荊軻一口承認,「你也不妨跟他們說,我說的並非真話,諒解我有不便吐露的苦衷!一切的一切——」他指一指她的心,又指自己的心,表示一切心照不宣。

  「好。就這樣吧!」任姜站了起來,走到秦舞陽面前說道:「把你們燕國的名物給我些!」

  「燕國的名物?」秦舞陽說了這一句,才想起來她指的是什麼,趕緊連連答應:「喔,有,有!」

  開了箱籠,秦舞陽找出燕支來,拿了些給她;任姜說不夠,他又添了,添了還是不夠,叫秦舞陽奇怪了。

  「你一個人那用得了這麼多?我找找,有別的土儀送你些。」

  「傻瓜!」任姜笑道:「我是拿去分送這裏的姊妹的。」接著又放低了聲音:「我要叫大家知道,他跟我好。這樣子,就是你不招呼我,我也可以自己跑來串門子。」

  「喔,原來如此!」秦舞陽深深自慚;覺得世界上似乎每一個人都比他聰明。

  不僅是秦舞陽,就是旁觀的荊軻,也有著微微的慚愧。他實在太看低了任姜,回想榆次至邯鄲道上,她一往情深,甚至多年未見的愛子,都可以暫時拋卻,可見得是如何渾渾噩噩,毫無機心?而如今呢,處事又精細、又有魄力,深沉老練,足可擔負重任。惡劣的環境,可以把一個弱者磨練得智慧而堅強;這是嬴政之流的獨夫,永遠所不能理解的——他們總以為黎庶百姓像牛一樣笨,像羊一樣馴順,矛頭所指,予取予求,這便註定了要覆滅;其興也暴,其亡也速,遺憾的是,他無法眼看秦王朝的土崩瓦解了。

  意識到這一層,他似乎有些心有不甘。但是,警惕隨生,田光、樊於期、夷姞的影子都閃現在他腦際,他不自覺地低下頭去,在心裏告訴自己,不許有一絲一毫的異念。

  「我要走了!」是任姜的聲音;聲音很大。

  他茫然抬起頭來,頷首示別;看著她捧了一大捧燕支,步履輕快地走了出去,不自覺地嘆了口氣。

  秦舞陽也正目送著任姜離去,聽得他嘆氣,回過頭來,雖未說話,眼中關切困惑的神情,卻表示了希望他有所解釋。

  荊軻沒有解釋,他站起來走了出去;秦舞陽也跟著他到了廊下,兩人都是毫無目的地閒眺著。

  「我這半生盡是奇遇!」荊軻忽然說了這麼一句。

  秦舞陽不知他何以發此感慨?只覺得應該對他有所安慰,於是接口說道:「自到咸陽,一切都很順利!」

  「是的。」荊軻信口而答,「現在就看你我的了。這樣子事事順利,而你我還不能成功,可就連自己都對不起了!」

  秦舞陽一聽這話,覺得雙肩如驟然之間加上了千斤的重量,壓得他難以負荷,頓時臉色一變。

  這提醒了荊軻。他真個悔之莫及了!多少天來,他一直在下功夫,要把秦舞陽培養出一份從容鎮靜的情緒;不說舉重若輕,只要按部就班做去,便可不出差錯。想不到無意中一句話,毀了多少天的成就!

  此刻再要拿什麼話解釋,只是把他心頭的陰影染得更濃。荊軻無可奈何,只能把手放在他肩上,使勁按一按,表示他對他的信心和支持而已。

  「荊先生!」秦舞陽一直苦於不自知;這時候到底把他平常不肯說的一句話,吐露了出來:「你看我能不能擔當這件大事?」

  「只要你不要老去想它,就能擔當。」

  「這樣的大事,怎能不想?」

  「要想的是我,不是你。」

  「你一定在想,我不如蓋聶可靠?」

  糟了,越說越壞,荊軻有些煩躁,但強自抑制著,「舞陽!」他看一看四周無人,低聲地說:「我本來沒有苦惱;你這樣的態度叫我苦惱!」

  「喔!何必呢?」秦舞陽惶恐地問。

  「你不能沒有自信。『那個人』身不滿五尺,酒色淘虛了身子;你是八尺高的童男子,就徒手相搏,也能制他的死命!」

  「是的!是的!」秦舞陽欣然回答;但忽又覺得說話不夠謙虛,因而又流露出慚惶不安的眼神。

  這是怎麼回事呢!荊軻在心裏想著;突有頓悟,真的不該用秦舞陽的!在他面前,秦舞陽自卑的感覺特重;如果跟別人在一起還好些,跟他在一起,有十分的力量,最多亦只能發揮七分;而況他原來就不過七分人才。

  錯了!荊軻仰首看天,在心中長嘆。然而事已如此,只好一切都交付給命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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