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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「兩個月了。」

  「城南遊藝園新邀了一批角,有個坤伶姓金的,很不錯。幾時我作個小東,請大總統賞光。」

  「喔,」黎元洪問道,「比鮮靈芝、劉喜奎怎麼樣?」

  鮮靈芝、劉喜奎都是坤角,一年前在北京享最有名的廣德樓、三慶園兩座戲院打對台。那時「籌安」之議正熱鬧,各省勸進的,找路子想做官的,看熱鬧的,如青蠅之集。八大胡同與前門外大柵欄,出現了空前未有的盛況。當時黎元洪住在袁世凱所贈、位於東廠胡同、原為榮祿舊居的華廈,不過監視甚嚴。黎元洪為表示並無大志,間或微服出遊,照例先聽戲,後下館子,聽過幾回同是黃陂傑出人物的譚鑫培,也曾去捧過鮮靈芝、劉喜奎的場,所以這時提出這兩個人,要哈漢章作個比較。

  「論藝,各有所長;論色,要看大總統是怎麼個看法。」哈漢章答說,「鮮靈芝、劉喜奎煙視媚行,人間尤物,但總不免風塵氣。這姓金的,天然風韻,以氣度勝。」

  「好吧!幾時到城南遊藝園去聽聽。」

  「這不大合適吧!」另有個黎元洪的親信金永炎說,「以大總統如今的身分,出現在市井混雜之處,似乎有傷體制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哈漢章急忙解釋,「我的意思是讓她出個堂會,甚至不必到公府,就在舍間唱,請大總統光降顧曲。」

  「堂會跟戲院的味道不一樣。」黎元洪忽若有所思地,「想想還是那個時候有意思。」

  「哪個時候?」

  「喏,不就是袁老大沒有添兵,行動比較自由的時候。」

  「大總統還覺得那時候有意思?」外號「麻哥」的劉成禺說,「大家『狗頭』不曾落地,真是萬幸。」

  在座諸人,大都經歷過這場驚險,於是談了開來。原來當蔡鍔起兵時,劉成禺等人跟黎元洪的中文秘書瞿瀛、英文秘書郭泰祺密商,打算將黎元洪秘密移出北京,到西南或者上海,依照約法,攝行大總統職務,主持討袁。此事的策動者是汪彭年,他跟郭泰祺通過日本東方通信社駐華公社社長井上的關係,與日本公使小幡作了一次秘密會晤,提出他們的計畫,問小幡是否可予以助力?

  「可以。不過,這個消息,絕對不能讓英國人知道,否則,一定失敗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郭泰祺答說,「以朱爾典與袁的關係,表面不贊成帝制。暗中是贊成的。」

  「我先跟美國公使談談,請你們明天再來。」

  第二天會晤,消息非常好。美國公使深表贊成,願意合作。接著小幡談了秘密移黎元洪出京的計畫。

  「我本來卸位回國,船期已經定了,為這件事我可以在正金銀行多住一個星期,親自陪黎副總統出京。」小幡又說,「我們坐美國公使館海軍陸戰隊換防的專車,絕對妥當。」

  到了天津,自然是坐美國運輸艦,直航上海。這一路的安全,決無問題,問題在於由東廠胡同到東交民巷使館區這一段,如何能夠平平安安地通過。

  「這一段路程,要你們自己負責了。」小幡答說,「我一出面,反而引人注目。」

  這是初步的結果,但已相當具體,可以跟黎元洪談了。由於日本、美國的公使有此友好表示,可以想像得到,在上海一露面,兩國政府會發表支持的聲明,這遠比「洪憲皇帝」登基,只有「清國大使」溥倫一人覲賀,在聲勢上是強得太多了。

  因此,黎元洪欣然同意。郭泰祺一面秘密通知雲南的唐繼堯,廣西的陸榮廷,希望到時候回應;一方面會同汪彭年,仍舊要找井上去商量。如何由東廠胡同安然到達東交民巷。

  經過仔細研究,設計出來一個看起來很妥當的辦法。黎元洪的副官劉鍾秀,住在黎家後面,背靠背地一牆之隔。劉家前面,則是一條冷僻的小胡同。到了出走那天,打通黎、劉兩家的墻壁,黎元洪易服鑽牆,然後打電話給日本人辦的同仁醫院,說劉鍾秀出了急病,請派救護車來接。救護車是預先聯絡好的,將黎元洪用擔架抬上車,直駛東交民巷,會合美日兩國公使,一起出京。

  計畫既定,劉鍾秀陸續將家人遣走,定在星期日夜半,也就是星期一凌晨兩點鐘,開始行動。哪知到了星期六下午六點鐘,情況突變。郭泰祺神色倉皇地奔到他們設在宣武門外南橫街的機關,一見留守的劉成禺,便即說道:「不得了,不得了!劉麻哥,快走!」

  「稍安毋躁。」劉成禺倒很沉著,「先把話說明白來。」

  「瞿幹卿讓我來告訴各位,袁老大送了黎本危兩萬大洋的珍珠,消息已經洩漏,現在東廠胡同,軍警密佈。」郭泰祺又說,「聽說是胡朝棟向楊杏城告的密。」

  劉成禺想了一下說:「就是抓人,一定也在晚上。現在分頭辦理,我仍舊在這裏留守聯絡,你去看副總統,切切實實問清楚,有沒有把同謀的名字告訴人家?」

  郭泰祺應諾著,轉身就走,到了東廠胡同,果然滿眼緹騎,不由得使人自「東廠」想到明朝的魏忠賢、捉人的「白靴校尉」、行刑開刀的「駕帖」。不過一進了大門,卻是平靜如常,黎元洪在書房裏,好整以暇地在看《三國演義》。

  「副總統!」

  聲音很大,讓黎元洪微吃一驚,脫口將《三國演義》上的一句對白說了出來:「何事驚慌?」

  「副總統跟二太太、胡朝棟說了出走的計畫沒有?有沒有提到我們的名字?如果說過,讓我們快走。不然,狗頭都要落地。」郭泰祺又說,「請發天良,不要說一個字假話。」

  由於最後兩句話說得很不客氣,黎元洪便也板著臉回答:「我可以對天地父母發誓,沒有說過出走計劃,亦沒有提過你們任何一個人的名字,只說意思想離京而已,包你們狗頭不會落地。」

  「那好!」郭泰祺鬆了一口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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