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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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趁她離桌的那片刻,湯化龍低聲說道:「三歲喪父,今年十八歲,她父親死了十五年了。可是,小東最多只有十三歲,這是怎麼回事?」 「同母異父。」吳景濂又說,「她母親神通廣大,跟『興獻王妃』是手帕交。」 明朝的「興獻王妃」是嘉靖皇帝的生母,嘉靖以外藩入承大統,溥儀自醇王府奉迎入宮,情況相似,所以「興獻王妃」自是指的醇王載灃的福晉。 「而且——」 吳景濂剛說得兩個字,瞥見大東的影子,立即住口。看她用一個大冰盤盛出來三隻紅燜鴿子。已然香味四溢了,卻猶嫌不足,只見大東取一瓶白蘭地,遍淋鴿子,然後劃根火柴,燃著了白蘭地中的酒精,淡徐火焰,轉過來,繞過去,久久不熄。吳景濂是個老饕,早就持著刀叉在手;等火焰一滅,不待主人分配,自己就挾了一隻肥鴿擱在自己盤子裏,聽他喉頭「咯」地一聲,大概是將滿口饞涎吞回腹中。 湯化龍雖不至於如此饞相,但亦有些迫不及待,所以等大東將鴿子夾到他盤中,只說得一聲「謝謝」,也就埋頭大嚼了。 鴿子吃完,隨即又上了紅酪烤白魚,酒也由紅酒換成白酒。湯化龍對魏太太的手藝,滿意萬分,因此等她解了圍裙出來,隨即起身表示敬意。 「不敢當,不敢當,請坐。」 這時大東預備讓位,吳景濂建議添一副餐具一起吃,魏太太也同意了。不過長餐桌如分坐主位,距離遙遠,諸多不便,所以母女倆坐在一排。 「湯先生,菜不中吃吧?」 「我不說客氣話,魏太太,我有件事想奉求,不知道是不是太冒昧?」 「不必客氣,請吩咐。」 「不久,英國下院有幾位議員來,我不能不做主人,招待他們一頓飯,能不能請魏太太幫忙?」 「唷!招待外賓,我的手藝拿得出去嗎?」 「那倒不必客氣。」大東笑道,「倒是主客有多少,媽得問問清楚。」 「對了!如果十個人以下,我勉強還可以對付,多了可不行。」魏太太又說,「多了也就馬虎了。」 聽這一說,湯化龍才想起,此事大成疑問。「八百羅漢」個個是降龍伏虎的身手,哪個也得罪不起。至少各委員會的委員長、各派系的首腦,必得邀請作陪,這一來就三十個人都不止。 「魏太太的菜實在好,英國又是最不講究烹調的國家,我實在想魏太太來替我們中國爭個面子。」湯化龍問吳景濂,「蓮伯兄,你看,不在院裏請。純粹作為我自掏腰包,私人作東。這樣請陪客就不必按規矩辦了吧?」 「這當然可以。不過你不請在院裏,在哪裏請?」 「在家裏請。我的那個客廳裝修過了,請外賓也不算寒傖,而且還有些字畫古玩,可供外賓欣賞。」 「這倒也是個辦法。」吳景濂點點頭,「不過只能午宴,不宜晚上。」 湯化龍怕他說出什麼凶宅,晚上會鬧鬼的話來,所以連連咳嗽示意。這異樣的表現,魏太太母女自然都察覺到了。本來晚上很不方便,所以吳景濂的話並無可注意之處,反而是湯化龍這一來,令人生疑。 「為什麼不宜晚上?吳大爺!」大東問說。 「湯先生的公館很大,請了好些朋友住在那裏,白天大家上衙門,非常清靜,晚上太嘈雜,不宜請外賓。」 吳景濂算是掩飾過去了。魏太太突然問道:「湯先生的公館在哪裏?」 「濟武兄,」吳景濂突然冒出來一句話,「這個客讓我來請吧!」 大東不明白這句話的涵義,魏太太卻懂,隨即轉臉去看湯化龍,只見他慢條斯理地說:「也許連我都請不成。」 這話就連魏太太都不懂了。吳景濂的意思是暗示要求湯化龍讓出議長的位子,而以支持他入閣為交換條件,這一來吳景濂便得以議長的身分,作宴請外賓的主人。魏太太深知吳景濂以未能蟬聯議長,引為莫大憾事,所以一聽他的話就懂了。 至於湯化龍的那句話,言外之意是如果段祺瑞用強硬手段解散國會,哪裏還會有什麼議長?就算議員不承認已被解散,仍舊視他為眾院議長,他又何能以「妾身不分明」的國會「當家人」,去「主持中饋」?這一層曲折,自然只有身歷其境的人,才能默喻。 「吳大爺,湯先生,」大東問道,「你們倒是在打什麼啞謎啊?」 「小姐,叫我一時怎麼講得清楚。」吳景濂放下叉子,身子靠在椅背上,摩著鼓起的腹部說道:「這樣的好飯,不知道還能吃幾頓?」 這話就大有深意了!而且也不是一句得意的話,魏太太便向女兒使個眼色,示意她不要胡亂開口。 「魏太太,謝謝你!」湯化龍仍舊是匕鬯不驚的神態,「今天這頓飯,吃得太好了。」 「哪裏,哪裏!」魏太太問道:「是要咖啡,還是紅茶?」 「大東,」吳景濂插嘴說道,「勞駕煮一壺普洱茶消消食。」 大東點點頭起身。魏太太便說:「請客廳裏寬坐吧!」 一到客廳,湯化龍迫不及待地要打聽魏太太的身世。吳景濂想了一下答說:「這位太太有許多國際關係。她的出身是——」 魏太太出身漢軍旗,她的丈夫本姓雖是魏,卻早已改了滿洲名字,名叫德照,跟庚子年為拳匪所殺的內務府總管大臣立山,是總角之交。那時看準了能辦洋務是條升官發財的好路子,所以在戊戌政變以前,就央託立山替他在當時權勢炙手,外交、財政一把抓的翁同龢與張蔭桓面前說一句話,得以派到法國公使館去當隨員,隨後又調德國,調奧國。魏太太在歐洲到過好些地方,她本就善於切割烹調,在歐洲每到一處,必定訪求名廚,為了學做一樣名菜,可以接連十天半個月,每天去吃那一道菜,體味揣摩,盡得訣竅。其間感動名廚,自願傾囊相授,亦是常事。 庚子以後,德照一病不起。魏太太帶著大東回國,不久再醮,在生下小東後,又成寡鵠。她有個懂星命之學的親戚,替她推算八字,說她的命局極奇,不能居名,凡事有其實而無其名,倘或名實相符,不是克了他人,就是殃及本身。 湯化龍也略諳子平之學,聽到這裏,不由得大感興趣,打斷吳景濂的話問說:「這是怎麼回事?有這樣的命運嗎?其故安在?」 「你問我道理,我可就說不上來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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