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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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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六十三歲的孟恩遠首先簽名,其次是王占元,一一簽畢,立即交繕,當天就送到了總統府。 秘書長一看督軍的公呈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原來呈文中說:「今日之國會,既不為國家計,是已自絕於人民;代表資格,當然不能存在」措詞已頗見鋒芒,而更厲害的是,「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」,引用了民國二年十二月十六日,黎元洪在鄂督任內,請袁世凱貫徹解散國會的前例。 民國二年正式國會成立,首次「公民團」出現,脅迫兩院聯合會非選出「公民」屬望的總統,不得出議院一步,結果袁世凱如願以償。利用過了國會,袁世凱又嫌國會對大總統束縛過甚,尤其是宋教仁所領導的國民黨議員,更視如眼中釘,於是以國會憲法委員會開會,依法拒絕袁世凱所派官員旁聽一事為爆發點,指國民黨議員「干犯行政,欲圖國會專政」,下令解散國民黨國會議員。這一來,國會不足法定開會人數,陷於癱瘓,等於解散了整個國會。 其時各省督軍、民政長為了迎合袁世凱,希冀保全祿位,聯名通電,表示維護,電文中有「請大總統始終以救國為前提。萬不可拘文牽義,應將國會殘留議員遣散,給貲回籍。」如今事同一體,希望黎大總統實踐他四年前所提出的主張,「萬不可拘文牽義」。 這確是相當棘手的一個問題,黎元洪無法用此一時彼一時的說法來搪塞,只好召集智囊團來商量。 有個原則是一上來就「詢謀僉同」的,就是拒絕督軍團的要求。但如何拒絕,卻有態度上軟硬不同的意見。 最強硬的一種主張是,不但依法駁回要求,而且要嚴厲告誡,在共和政體之下,主權在民,軍人絕對不許干政。督軍擅離防區,齊集京城,行動已經越軌,應該趕快返防。 最溫和的建議是,分頭疏通督軍,請他們自己撤回報告。這兩種意見,硬的太硬,軟的太軟。折衷的辦法是,由黎元洪召集領銜的孟恩遠與王占元,當面作一番解釋。 散了會以後,還有「智囊之智囊」的會議,一個是金永炎,一個是哈漢章。金永炎也是士官生,名不見經傳,但卻一直是黎元洪的名副其實的參謀。他跟哈漢章的看法相同,政局的癥結,既不在國會,也不在督軍,而在段內閣。雖然徐世昌、王士珍都不願出來組閣,但以中國之大,不見得除了徐、王以外,就沒有第三個人能夠接替段祺瑞。所以真到推車撞壁之時,黎元洪應該斷然處置,先免了段祺瑞的職,再作道理。 「哪裏死了殺豬屠,就只好吃帶毛豬了?」黎元洪終於也下了決心,「看明天的情形!」 明天五月二十一日,黎元洪約見孟恩遠、王占元。他的意思是,如果孟、王知難而退,不再胡鬧,跟段祺瑞還有妥協的可能,否則就要「殺豬屠」了。 由於事先通知,大總統是以「陸海軍大元帥」的身分,接見督軍代表,所以孟恩遠、王占元都以戎服覲見。時候一到,承宣官傳呼:「大元帥出臨!」樂隊奏起立番號。孟恩遠、王占元便在大客廳中一字排開,面北而立。 黎元洪自然身御大元帥制服,綬帶勳章,腰掛軍刀,在侍衛長、副侍衛長左右輔弼之下,步出客廳,向南一立。孟恩遠與王占元「啪」地一聲,碰響馬靴後跟,雙足併攏,行了鞠躬禮。黎元洪還了一鞠躬。 「你們的呈文,我看到了。我的答覆是,三個『不』字:『不違法、不怕死、不下令。』不過,你們的意見,我可以約國會議員來商量。」 「是!」孟恩遠、王占元齊聲回答。 「我的話,你們聽明白了沒有?」 「是!」 「聽明白就好了。」 孟恩遠、王占元兩人互看了一眼,取得默契,然後一鞠躬,向後退了兩步,掉頭就走。前後不到三分鐘。 出了總統府,齊集袁世凱的軍政執法處長雷震春家,袁世凱的老表張鎮芳也在。他們是跟督軍團約好的,如果黎元洪袒護國會,段祺瑞又以各種顧慮,不便公開支持督軍團時,莫如仍舊到徐州去集會。 總統府方面,當然很注意督軍團的動態,派在前門車站的密探,不斷有報告來。一日之間,督軍們散了十分之七八。此外,有好些知名的政客,象林長民等人,亦已搭上去天津的火車,悄悄南下,目的地不知是天津,還是從天津再沿津浦鐵路南下到徐州?總之,令人有種奇怪的感覺,政治的重心,似乎已經不在總統府、內閣、國會所在地的北京了。 那麼移到什麼地方去了呢?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天津,其次是徐州。先說雷震春、張鎮芳策動督軍團到徐州去開會,但仔細查證,到徐州的督軍並不多。比較起來,還是天津熱鬧。 在天津,當然以徐世昌為中心。在黎元洪左右,認為最費猜疑的就是這位「東海相國」。段祺瑞只想武力統一中國,張勳是要做大清的忠臣、復辟的元勳,馮國璋但求保住長江的地盤,王士珍恬淡自甘,唯有為了北洋「團體」的利益,才肯出山,都不難瞭解。唯有徐世昌心裏在想些什麼,誰也猜不透。 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,黎元洪要對抗北洋,非得拉住徐世昌不可。哈漢章比較樂觀,認為南方的馮國璋,足資奧援,一旦有事,勒兵北上觀變,亦足以鎮懾一時。但有些人的看法不同,認為馮國璋並不可恃,以他的性情及與北洋的關係,是不是肯幫黎元洪來對付自己人,大成疑問。就算肯了,勒兵北上,在山東張懷芝那一關,就很難通得過。因此,仍以拉攏徐世昌為上策。 可是信使往還,徐世昌始終不肯出山,而且在對德問題上,他是支持段祺瑞的。於是有人提出一個見解:徐世昌亦未始不願組閣,不過他怕人批評他奪了段祺瑞的權,所以堅辭。如果將改組這件事分成兩截,先免段祺瑞的職,然後再敦請徐世昌出山,這樣,非因徐去段,而是段去了,不能不請徐來收拾殘局。那就沒有嫌疑可言了。 這是一個打破困境的做法,黎元洪在召見孟恩遠、王占元的第三天,下令免除段祺瑞的國務總理之職,以外交總長伍廷芳暫行代署。伍廷芳老病侵尋,公事大部分是他的兒子伍朝樞代勞。黎元洪接見外賓,亦常由伍朝樞擔任傳譯。他們父子至少在爭取外交使命方面的助力,是可以幫黎元洪的忙的。 此令一下,預料京內京外都會震動,所以黎元洪緊接著發了一個通電:「日來閣員相繼引退,政治莫由進行,該總理獨立支持,勤勞可念。當國步阽危之日,未便會久任其難,特依約法第三十四條,免去該總理本職,由外交總長伍廷芳暫行代署,俾息仔肩,徐圖大用。一面敦勸東海出山,共膺重寄,其陸軍總長一職擬令王聘卿繼任。」 黎、段正式決裂了。段祺瑞當然不會再留在北京,出京之前,也發了一個通電,表明責任:「調換總理命令,未經祺瑞副署,將來地方及國家因此生何影響,概不負責。」將「地方」置於「國家」之前,便足以嚇阻徐世昌。 「不說『將來國家及地方』如何如何,偏說『地方及國家』。這不是暗示『地方』上要生變化嗎?」徐世昌對黎元洪派來勸駕的張國淦說:「不是我打算獨善其身,實在是此時捲入漩渦太無謂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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