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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徐世昌堅辭不出,王士珍亦持同樣的態度。中國之大,竟找不到一位國務總理。這一下黎元洪與他的那班智囊,有些著慌了。擔心的倒還不是「中樞政務、幾成虛懸」,怕各省督軍,聯名通電,道是既然這個不肯,那個不就,足見得還是段祺瑞合適,要求收回成命。那時被迫屈服,這個臉可丟不起。

  不過,如果放棄從北洋「團體」中去找人的想法,夠資格當國務總理的,也還有的是。首先被提出來考慮的是李經羲,他是段祺瑞的小同鄉,算起來是李鴻章的姪子,兩榜出身,在前清官拜雲貴總督。當袁世凱非法解散國會後,組織政治會議以為代替,他跟張國淦就是正副議長。後來袁世凱稱帝,第一道「恩詔」便是稱徐世昌、趙爾巽、李經羲、張謇為「嵩山四友」。論資歷足與徐世昌相頡頏。

  此外,李經羲既是段祺瑞的小同鄉,段系便不好意思揭亂,又以與西南頗有淵源,識拔過蔡松坡,西南當然亦不會反對。說起來是應付窘局的相當理想的人選。

  為了時機緊迫,黎元洪來不及徵求本人的意見,便即備文咨請國會同意。這時輿論對國會亦不甚滿意,「八百羅漢」不敢再出花樣,很順利地通過了同意案。在段祺瑞被免職後的第五天,由總統正式發佈了命令。

  其時李經羲還在上海。當國會通過任命,電報到上海時,有人勸他見機不就,說政局一團糟,此時出來組閣,所受之苦有如下地獄。那知李經羲頗為熱中,表示: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!」因而尚未拜命,他的內閣已有了一個外號,叫做「地獄內閣」。

  在這五天之中,徐州與天津都有積極的活動,各省督軍有的跑徐州,有的跑天津,有的兩頭跑。不過,天津是暗中活動,而徐州是公然出現,由張勳作東道主,召開了第三次徐州會議,決定復辟。

  所謂「決定復辟」,也就是有這樣一個結論而已。辟是如何復,何時復?出席會議的人,誰也不知道,也不願去多問。因為大家都知道,徐世昌也準備搞復辟,將來究竟誰是擁立的首功,實在難說。為今之計,只有兩頭敷衍,不著痕跡,可進可退,見風使舵,最為上策。所以張勳說復辟就復辟,要大家簽名就簽名。以後如何,到時候再說。

  真正擁護張勳的,實在只有一個人,就是倪嗣沖。看國務總理已經產生,內閣如果組織成功,政務照常推行,復辟就難了。因而首先發難,在五月二十九日宣告安徽獨立。

  軍閥最高興的一件事,就是宣告獨立,自立為王。尤其是黎元洪根本不能派兵討伐,更不怕造反,於是陝西督軍陳樹藩、河南督軍趙倜、奉天督軍張作霖、浙江督軍楊善德、山東督軍張懷芝,黑龍江督軍畢桂芳,直隸督軍曹錕、山西督軍閻錫山,紛紛通電響應,或者宣告獨立,或者稱為與政府脫離關係。一向欣賞黎元洪的章太炎,大呼:「不好!九省皆反。」

  這一來,李經羲也打了退堂鼓。黎元洪的謀士無用,又得請出「痛哭流涕」的饒漢祥,通電各省表明態度,如因此動搖國本,招致內亂,將不惜一死殉國。

  眼看大亂之勢將成,各方面爭相展開活動,都想利用彼此的矛盾,脫穎而出。研究系的林長民,約了段系的丁士源,跑了一趟徐州,知道復辟在即,住在北京會遭遇非常尷尬的局面,所以紛紛出京,大部分走天津,小部分走上海。到天津的,少不得去看梁啟超,幾番密議,看法一致,張勳不會成大事。如果因勢利導,有一股現成的勢力可以利用。

  這股現成的勢力,便是北洋嫡系,已由張鎮芳策劃,朱家寶拉攏,雷震春出面,組織了一個督軍團的總參謀處,由雷震春出任總參謀長。當然,一山不能容二虎,為了不願徐樹錚來橫插一腿,所以這個總參謀處,基本上是親徐、拉張、冷落段祺瑞。研究系認為徐世昌如果能跟張勳合作,有各省督軍的支持,足以成為最雄厚的第一勢力。倘能設法加以操縱,「祭則寡人、政由寧氏」,不失為掌握政權的大好良機。

  於是梁啟超跟徐世昌一下子熱了起來,聽說總參謀處準備一面通電獨立各省,組織臨時政府,召集臨時議會;一面打算密電張勳,請他聯絡各省,公推徐世昌為「海陸軍大元帥」。梁啟超自告奮勇,擬了一個張勳出面的電報,派徐世昌手下的要角錢能訓,專車到徐州,跟張勳去商量。

  張勳一看梁啟超擬的電報,大為光火。於是錢能訓做了陸宗輿第二,為張勳狠狠地教訓了一頓,而且親自動筆擬了一個覆電給雷震春,道是「此等辦法,異常荒謬,萬難贊成。」

  同時在天津的總參謀處,成立那天,幾乎就演了一齣全武行。張鎮芳、雷震春代表張勳發言,剛一提「復辟」二字,段祺瑞一個學生叫吳中英,勃然而起,疾言厲色地問道:「做皇帝的夢,到底有醒的時候沒有?」

  張鎮芳不作聲,雷震春卻很惱火:「你說的什麼?」一面質問,一面衝上去就要動武。

  一時敲檯拍凳、「他媽的」、「狗入的」,響成一片。段芝貴極力排解,總算沒有發生「流血事件」。當然,會是不歡而散了,總參謀處也再沒有人提起了。

  不過「總參謀處」還是發了一個通電,表明宣告獨立各省,意在鞏固共和國體,另訂根本大法,設立臨時政府、臨時議會。可是這個通電卻又引起了各國駐天津領事團的注意,非正式地向總參謀處提出警告,不要忘掉光緒二十七年訂的《辛丑條約》,其中關於駐兵地區的限制。

  見此光景,再又聽取了錢能訓的報告,徐世昌大為灰心,閉門謝客,生起了「政治病」。研究系見風使舵,也急急忙忙,發了通電,宣言「須保持共和國體及立憲政體,否則不敢預聞」,暗示反對復辟。

  態度不明的是段祺瑞,除了與黎元洪成不兩立之勢外,與各方面都是藕斷絲連,似乎莫衷一是。其實,不作為正是必有作為。第一步以倒黎為目標,各方面的情勢都在朝他的目標發展,樂得袖手旁觀,省些氣力,留待另用。

  ***

  徐世昌不肯幫忙,黎元洪就只有死拖住王士珍,否則在北洋中就一無可恃了。

  可是王士珍亦只是賣他的那塊北洋的老招牌,久解兵柄,毫無實力。因此當黎元洪苦苦要求幫忙時,王士珍只能替他出個主意,召張勳入京調停。

  張勳要搞復辟是大家都知道的,但復辟亦非旦夕間事。以袁世凱的實力尚且不敢貿然從事,先要炮製「民意」,來一段「籌安」的前奏曲。到那時,儘有打消他的辦法,眼前如能利用張勳,是抵消「九省皆反」的督軍,唯一的對策。黎元洪與他的智囊密商後,決定接納王士珍的建議。

  於是一通急電到徐州,大總統特召進京,共商國是。這就使得張勳有些飄飄然了,自覺已處在舉足輕重的地位,當然不能不好好運用,也就是先開一個黎元洪非接受不可的條件:解散國會作為勸各省罷兵的條件。

  這個條件是黎元洪所無法接受的,否則變成「敬酒不吃吃罰酒」,督軍團善言陳情,嚴詞拒絕,及至紛紛獨立預備用兵了,嚇得乖乖服從,豈不落一世話柄?

  但是,倘或拒絕,張勳就不會來,好歹且先騙他進了京再說。於是,特為派阮忠樞到徐州致意:「解散國會,要國務總理副署,才生效力,現在段芝泉被免職了,李仲老猶未到職,沒有人副署,怎麼辦?黃陂的意思,請你老兄進京,李仲老看你出面,局勢可以穩定了,自然就不再言辭。等他一上臺,第一道命令就是解散國會。」

  「好!這話說得倒也是實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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