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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於是六月初七那天,張勳帶了五千辮子兵,由津浦路北上。在前兩天,馮國璋一面電請辭去副總統職務,一面派江西督軍李純,以調停時局為名進京,實際上是「觀變」,亦準備在混沌待變的局勢中,一顯身手。

  張勳到得天津,除了徐世昌、段祺瑞派代表歡迎以外,張鎮芳、雷震春、段芝貴等人,無不齊集車站迎接。當天晚上,北洋軍頭借張鎮芳的住宅歡宴,飯後由段芝貴陪著去看段祺瑞,商量大計。

  段祺瑞住在天津長蘆鹽商、《大公報》的老闆王郅隆家。相見寒暄,隨後進入小書房密談。在座的除了段、張以外,還有段芝貴與萬繩栻。

  張勳自以為行輩與段祺瑞相等,而且不日就會位居「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」,不便自貶身分,所以直呼段祺瑞為「芝泉」。他說:「芝泉,你亦是大清朝的大臣,對於恢復清朝祖業,想來不致反對吧?」

  「現在談不到此。」段祺瑞答說,「黃陂不下野,什麼都談不到。」

  「這當然。」張勳又問,「咱們現在就是要商量,怎麼樣才能讓他識趣,自己把位子騰出來?」

  「容易得很!」段芝貴插嘴說道,「逼他解散國會,他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,只有辭職。」

  「萬一他倒是跟咱們窮泡,不肯讓呢?」

  「紹帥儘管逼他,他非答應不可。不過,他答應了也沒有用。因為代理內閣總理伍秩庸絕不肯副署,命令發不出去,還是非辭不可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萬繩栻接口說道,「這是正辦。他一辭,馮華公辭職在先,總不好意思說:『我來代理!』那時,大事一舉可成。」

  「對!就這麼辦。」張勳說道,「公雨,你就在這裏擬一個電報,話要說得硬。」

  於是萬繩栻即席起稿,要求黎元洪於三日內解散國會,否則不負調停之責。張勳看了,段祺瑞看,略微改定了一兩個字,隨即發了出去。

  第二天一早,張勳去拜訪徐世昌,這就比較客氣了,口稱「菊老」,說是特為來「請教」。

  「請教不敢當。不過,紹軒,復辟雖是好事,時機未到。主要的是友邦方面,很不大熱心。」徐世昌說:「你對曹潤田,實實在在是誤會了。林權助那裏,是我叫他去試探的,林公使不等潤田開口,自己就表示要派人跟你去解釋。這件事,你不能怪潤田。再說陸閏生到日本,掃興而歸,這你就可以想見日本的態度了。此外美國公使芮恩施,兩次去見黎黃陂,也表示不贊成中國的政體,有什麼改變。紹軒,茲事體大,千萬慎重。」

  這番侃侃而談,猶如兜頭一盆冷水,澆得張勳半晌作聲不得。

  「不過,紹軒,你這趟來,能夠調停成功,亦足以增添聲光。聽說你昨天晚上,已經發了一個電報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國會非解散不可。否則,一切都無從談起。」徐世昌說。

  話中似乎也帶著暗示,如能解散國會,復辟就未始不可商量。張勳對這件事雖有些灰心,但絕不會就此放棄,只是一時不免困惑,還要再看看局勢的發展。

  不過,有件事是很清楚的,就是徐世昌所說的「聲光」。報上連篇累牘的消息:「辮帥帶兵進京」、「各方矚望辮帥調停時局」。還有些小報上說俏皮話:「一『辮』系天下之重望」。不管國會是不是有理,不能解散,便是自己的一炮沒有打響,聲光頓減。倘能解散,將段祺瑞所做不到的事做到了,讓黎元洪以前不肯聽段祺瑞的,現在聽他了,這番威望,豈非淩駕北洋元勳而上之?

  因此,從徐世昌那裏回去,馬上又發了一個電報,催逼黎元洪,重申限期,三天以內必須解決問題。

  ***

  接到這個電報,黎元洪找了智囊團來,表示除了辭職,無路可走了。

  「大總統一辭,馮河間馬上會要進京。」金永炎說,「李秀山此來,就是希望有這麼一個結果。」

  「不光是南京方面希望有這麼一個結果,段芝泉更希望有這麼一個結果。」哈漢章取出來一個電報,「這是雲南唐賡蓂剛來的通電:『效忠元首,擁護民國。』大總統不能為親痛仇快。」

  「親痛」猶在其次,黎元洪想起「仇快」——段祺瑞那張從無笑容的臉,胸膈之間,頓時有股突兀之氣。

  一個一個問過來,贊成解散國會的多,贊成辭職的少。最後問到饒漢祥,他也贊成解散國會,不過理由不一樣。

  「大總統一辭職,馮河間一時抹不下臉來,自然有一番做作,這就是一個『真空』局面了。復辟派用『國不可一日無君』的說法,倉卒之間,推遜帝臨朝,此事不可不慮。」饒漢祥搖頭晃腦地說,「竊以為兩害相權取其輕,國會解散,猶可重組,害之輕者也。故寧取解散,不取辭職。」

  此言一出,黎元洪倒是當機立斷了。「請伍總長來!」他說,「再通知乾若,補送解散國會的『府稿』。」

  「何必一定要國務院的稿?」哈漢章說,「咱們自己也可以辦。」

  因此,當伍廷芳到達總統府,一道解散國會的命令,已早就預備在那裏。黎元洪將張勳的電報拿給他看,也講了「兩害相權取其輕」的道理,要求伍廷芳副署。

  「報告大總統,我是代理國務總理,無非『看守內閣』,照民主國家的常規,我無權作此重大決定,請原諒!」說罷,伍廷芳深深一鞠躬。

  這話就在不懂民主國家政治制度的人,聽來亦覺得理所當然,不易駁倒,黎元洪只好放他走路。本還想找伍廷芳的兒子伍朝樞,向乃翁去疏通,作為英國留學生的郭泰祺勸說不必。

  「與其找舊人,不如找新人。何不請李仲老副署?」

  這是說李經羲,他字仲仙,連黎元洪都尊稱他「李仲老」。有了前車之鑒,不敢冒昧,特意寫了一封信,約他小酌;卻又怕碰釘子,不敢開口,因而席間愁眉苦臉,食不下嚥。

  「大總統的胃納好像不佳?」李經羲關切地問道,「何事憂煩?」

  當他側臉相問時,坐在次一席的哈漢章,趕緊從李經羲背後,遞過一個眼色去。黎元洪會意,正好借此訴苦:「仲老,有件事我想跳火坑,伍秩庸不肯,我豈止吃不下飯,簡直連覺都睡不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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