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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原來這座巨宅,大有來歷,是明朝天熹年間,勢傾中外的太監魏忠賢的遺園。到得清末,是榮祿的住宅,有個洋人由於榮祿的關照,做內務府的生意發了一筆財,替榮祿在明朝所遺留的樓臺木石中,建一座西式亭子。特色是一盞大吊燈,做成一串葡萄的形狀,所以都叫此亭為「葡萄亭」。黎元洪跟人談不足為外人道的機密,總在此處。所以周樹模這一說,黎元洪便知道是有要緊話,連陪客都不邀,只賓主二人在葡萄亭小酌。

  「聽說副總統決定辭武義親王,有沒有這話?」

  「有啊!」黎元洪說,「我想不受。」

  「這是替湖北人保全了武昌起義的面子。前清變民國,民國沒有皇帝,我們雖是清朝舊臣,出來做官,也不算『貳臣』。如今項城稱帝,我們棄舊臣而事叛臣,何以自解?」

  「嗯,嗯。」黎元洪不明白他的意思,只是敷衍地答應著。

  「我在前清,由翰林轉御史,不過做到巡撫,尚且要避開,副總統在前清雖是混成協的協統,在民國可是位居第二。倘遇變故,就是中國的第一人。」周樹模很懇切地說,「副總統,為民國、為湖北、為本身,應堅決不受這個王封。」

  黎元洪很重前清的科名,一向敬重周樹模,現在聽他說得大有道理,越發佩服,頓時將饒漢祥、夏壽康的話,都丟開了。

  因此,袁世凱第二次再封,黎元洪仍舊決心不受。大禮官到門,黎元洪躲著不肯出來。隨行的江朝宗不識趣,手捧詔令,跪在廳上,大喊:「請王爺受封!」

  黎元洪認為江朝宗簡直是在「開攪」,不由得勃然大怒,大踏步出得廳來,左手擄起了右手的袖子,戟指罵道:「你在彈什麼『野棉花』?簡直『不要鼻子』!」

  氣急得將湖北鄉談都急出來了,是罵江朝宗:「你在胡扯什麼?簡直不要臉!」江朝宗看「菩薩」竟然「金剛怒目」,知道動了真氣,急忙賠罪:「王爺別動氣,王爺別動氣——」

  「還要『王爺』!」黎元洪跺著腳罵,「『清晨八早』的,你跑來『嚼牙巴骨』、『狗扯羊腿』!替我快滾!」

  江朝宗狼狽而遁。黎元洪卻又不免歉疚,覺得自己太過分了。這份歉疚,留到此刻,愈為濃重,所以十分客氣地拉著他的手說:「宇澄,你請坐下來談。」

  「是!」江朝宗坐下來,只是臀部挨著椅子邊緣,上身斜傾向前,「有話請大總統吩咐。」

  「喔,」黎元洪問金永炎,「你沒有跟宇澄把話說明白?」

  「說了。不過,這應該大總統當面交代。」

  「不錯,不錯!」黎元洪連連點頭,「宇澄,我想請你代理國務總理。」

  「是!」江朝宗很快地站起來請了一個安,「多謝大總統栽培。」

  「少禮、少禮。你請坐。」黎元洪又說,「不過,宇澄,鑼不打不響、話不說不明。我先要跟你說清楚,代理不過代理副署一道命令。永炎跟你說過了?」

  「說過了。朝宗明白。」

  「明白就好。」黎元洪問金永炎,「還有什麼話要我交代宇澄?」

  「沒有了。」金永炎答說,「大總統請休息吧!我邀佛言一起跟宇澄辦手續。」

  手續是江朝宗領受兩道命令:一道是「派步軍統領江朝宗暫兼國務總理」;一道是「江朝宗著免兼國務總理,仍回步軍統領本職」。江朝宗所要做的事是,在解散國會的命令上副署。

  與此同時,饒漢祥正在大傷腦筋,如何擬一通解釋解散國會、出爾反爾的苦衷,以期能夠邀得國人的諒解。他說:「國會再開,成績尚鮮,憲政會議於行政立法兩方權力,畸輕畸重,未劑於平,致滋口實。皖奉發難,海內騷然,眾矢所集,堵在國會,請求解散者,呈電絡繹,異口同聲。元洪以約法無解散明文,未便破壞法律,曲徇眾議,而解紛請難,智力俱窮,亟思遜位讓賢,還我初服。」

  辭職不成,又當如何?不能不歸罪於督軍團。饒漢祥想了一會,接著寫道:「乃各路兵隊,逼兵京畿,更於天津設立總參謀處,自由號召,並間有組織臨時政府與復辟兩說,人心浮動,訛言繁興。」

  以下要談到張勳了。問題是,張勳之來,要不要說是自己請來的?

  因為如說是自己請來調停國事,結果是以解散國會為先決條件,不免同謀之嫌,至少也要落個無知人之名的譏評。所以考慮下來,饒漢祥決定不提張勳入京的由來,甚至連名字都不必提。

  因此,堂堂大總統的通電,竟如有所忌諱:「安徽督軍北來,力主調停,首以解散國會為請。迭經派員接洽,據該員覆述,如不即發明令,而行通電卸職,各省軍隊自由行動,勢難約束等語。際此危疑震撼之時,誠恐藐躬引退,立啟兵端。靡特國家政體,根本推翻,抑且攘奪相尋,生靈塗炭,都門首善之地,受害尤烈。外人為自衛計,勢必始以交涉,終以保護,亡國之禍,即在目前。」

  寫到這裏,饒漢祥擱起筆來,細看一遍,對於「立啟兵端」以下一段話,頗為得意,因為這不但暗示他一辭職,立即便會有復辟的局面出現,而且可能引起義和團之禍。

  解決了這個說戀棧為不能辭職的難題,下面的話就好說了。饒漢祥振筆疾書:「元洪籌思再四,法律事實,勢難兼顧,實不忍為一己博守法之虛名,而使兆民受亡國之慘禍,為保存共和國體、京畿人民,保持南北統一計,迫不得已,始有本日國會改選之令。忍辱負重,取濟一時,吞聲茹痛,內疚神明。」

  寫完再看,自己在「實不忍為一己博守法之虛名,而使兆民受亡國之慘禍」這兩句上,密密加了圈,然後送到黎元洪的辦公桌上。

  向來讀饒漢洋的通電。是黎元洪的一大享受。搖頭晃腦,迴誦多時,才交下去照發。

  及至通電發表,代理國務總理伍廷芳知道再住在京中,有為「辮帥」抓去的可能,所以留下一封信給黎元洪,離京南下。而就在同一天,康有為北上抵達天津了。

  原來張勳由於徐世昌兜頭澆了冷水,對復辟一事,有些不大起勁。這一來真如俗語所說的「皇帝不急,急煞太監」,胡嗣瑗與萬繩栻商量,只有搬一個人來,才能鼓起張勳的興致與勇氣,這個人就是康有為。特地請了個他的世交,到上海去迎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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