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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這樣想著,便又問道:「外面還有些什麼跟平常不一樣的地方?」

  溥傑見這句大犯忌諱的話,都未受責罰,膽便大了。這一天他也因為好奇的緣故,打聽到很多新聞,當下告訴溥儀,有三行買賣,生意格外興隆,一是東安市場旗幟的旗幟店,趕製黃龍旗發售;二是前門外估衣鋪,多年壓箱底、無人過問的舊袍褂,突然吃香了;再有一種是專製「砌末」戲衣的店家。

  「這又是為了什麼?」

  「是去買假辮子。」溥傑答說,「據說存貨都銷光了,定的人可還真不少。」

  「好!」溥儀大為高興,「這都是興旺氣象!是要他們生意興隆才好!還有什麼?」

  「還有,都說又要滿街『跑祖宗』了!」

  溥傑應該見好就收,說兩句恭維的話,溥儀一高興,一個「世襲罔替」的「親王」是穩穩到手了。不道他說溜了嘴,畢竟還是「罔識忌諱」,以至於「干冒宸嚴」——所謂「跑祖宗」是袁世凱稱帝時,滿街朝珠補褂,仿佛「喜容」上的祖宗出現了,所以有那口齒刻薄的人,發明了「跑祖宗」這句話,是「活見鬼」的另一種說法。

  溥儀聽講過這個笑話,如今聽溥傑這一說,不由得勃然大怒,當即沉下臉來:「什麼叫『跑祖宗』?祖宗還能滿街跑嗎?聽你這種語氣,就是不忠不孝!」他冷笑一聲,「你還打算當『親王』?簡直做夢!」然後重重喝道:「下去!」

  溥傑不知道這雷霆之怒,說發作就發作,嚇得瑟瑟發抖。聽到最後兩字,趕緊跪了安,起身後退兩步,一轉身,往外就溜。

  那「跑祖宗」三字,卻沒有隨著他的影子消失。溥儀摸著自己腦後的那根辮子,想像著穿了袍褂,站在穿衣鏡前所見到的模樣,可不是十足一位「小祖宗」?

  ▼第十章

  張勳回南河沿住宅,已近黃昏,但賀客盈門,一直在等他。門上卻照舊傳呼「大帥回府。」這個稱呼也不錯,總督是名副其實的「大帥」。

  撇卻那班賀客不顧,張勳直奔上房,還來不及坐下,便喊:「找李統領、劉秘書、許秘書!」

  李慶璋、劉文揆、許造時三人,不但早已鬆綁,事實上且已各歸私室。不過不便離開張家,免得要「應卯」時,找不到人,連累衛士。此時一呼皆至,靜候發落。

  「你們自己說,要做什麼官?」張勳兩手叉在腰,雖然穿了袍褂,依舊是穿軍服的姿態。

  三個人面面相覷,頗有受寵若驚之色。李慶璋比較機警,當即答說:「大帥栽培!派我到哪裏,就到哪裏好了。」

  張勳想了一下說:「現在巡撫都派了,藩司還沒有派。你給曹仲珊去幫忙好了。」

  曹仲珊就是曹錕,以直隸督軍改為「直隸巡撫」,說「給曹仲珊去幫忙」,就上文合著,是派為直隸藩司。李慶璋也不知道能不能到任,姑且先謝了委再說,當下屈膝打個扦說:「多謝大帥!」

  對於劉文揆,有警告勿割電線那一段「忠愛」的表現,張勳已胸有成竹。倪嗣沖是最初共事之人,理當大用,預備內召他來當「議政大臣」,所空出來的缺,不妨就由劉文揆去補。

  「就在這兩天,我要調倪丹忱進京,你去接他的巡撫。」

  劉文揆做夢也沒有想到過,居然會成為「封疆大吏」。不過,他倒真的是愛護張勳,心想,連報販都知道這個局面不過維持幾天,打此刻起,就要替張勳籌畫退步。現在多一樣更張,將來就多一樣麻煩。安徽是倪嗣沖的基本地盤,內召的命令一下,再由他去接「安徽巡撫」,極可能引起倪嗣沖的誤會,以為在奪他的地盤。而況事實上也決不可能容他走馬上任的,這種無益有害的「空頭人情」,他不宜領,張勳亦不宜送。

  於是他慢吞吞地答說:「自顧才短,當巡撫還不夠資格。聽說兩淮鹽運使,一年可以進賬十萬,大帥要提拔我。不如給我這個名義。」

  「好!」張勳一口應承,「等倪丹忱進了京,我來跟他商量。兩淮如果不行,到長蘆也是一樣。」

  「長蘆鹽運使要跟北方有淵源的,才幹得下來。」劉文揆又說,「反正大帥這一陣子也不能少人。我的事慢慢再說好了。」

  正談到這裏,門上遞進來一個名帖說道:「李總理帶著大少爺來了。」

  「現在哪裏還有總理?」說著,看那名帖上寫的是「世愚弟李經羲率子國鈞拜」。便又問道:「李九大人有沒有說,為什麼來看我?」

  「說是來請求大帥保護。」

  「我怎麼能保護他!」張勳揮揮手說,「擋駕。」

  李經羲碰了釘子,還想看看風色,倒是他的長子李國鈞,比較有識見,說張勳決不能成大事,而且很可能會引起戰禍。危邦不居,速走為妙。

  於是第二天一早,李經羲父子倉皇出京。其時正是「新貴」趨宮門謝恩之時,最早的是張鎮芳,遞了「恭謝天恩」的摺子,隨即到財政部去上任。

  李經羲逃走了,張鎮芳的「十天之內一定要抓財政的印把子」這句豪語提前兌了現,自然得意非凡。到得財政部大門,首先是將隨車帶來的一方新招牌——「度支部」,掛了起來。總務司長在前一天就接到了通知,照紅單子所開列的條款辦事,在交叉的黃龍旗下,懸起一掛五千響的鞭炮,當掛招牌時,開始燃點,一時劈劈啪啪,硝煙彌漫,過往行人車輛,盡皆停住,先看一看熱鬧。張鎮芳揚著臉站在那裏,手拈一掛三千元新買的奇南香朝珠,自覺有南面王不易之樂。

  鞭炮放畢,僚屬「做此官,行此禮」,從大門口站班站到大堂上,但服飾各異:總務司長照前清各部郎中的品級,著的是五品服色的公服;此外,有人戴一頂緯帽,有人長袍馬褂,有人西裝革履,形形色色,不成體統。張鎮芳心想,第一張條子應該先來「正其衣冠」。

  這樣想著,人已到了大堂。照規矩「拜印」,但度支部的新印尚未頒發,只好拜「中華民國財政總長」的印。在香案前面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,到「部長室」改成的「簽押房」落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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