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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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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阮忠樞將電報稿子拿給吳笈孫看,只見上面有「紹軒質直忠勇,饒有血性,惟腦筋太簡單,思想太舊」,以及「今鑄此大錯,其心可佩,其愚可惱」的字樣,不由得笑道:「好一個『其愚可惱』,足見交情。不過當心他惱你!」 「當然,這個電報是不能給他看的。我為什麼打這個電報呢?」阮忠樞自問自答地說,「我得到兩個確實消息,段香巖主張不必逼得太厲害,讓曹仲珊的隊伍,守住西、北兩面,斷他歸路,自然可以讓他就範。無奈馮玉祥執意不允,而且會不顧一切,採取激烈手段。紹軒這一條辮子他們抓住了,不死亦將受辱,我們老朋友何忍坐視?」 「這,」吳笈孫想了一下說,「我看不會。辮帥的意思活動了,鏡潭亦正在安排他的退路。」 「是啊!我亦想替他安排退路。既然如此,我可以不管了。」阮忠樞又說,「康聖人是避到美國使館去了,聽說萬公雨躲在法國醫院,鏡潭預備安排他在什麼地方?」 「我想,大概是荷蘭公使館。」吳笈孫問道,「還有個消息呢?」 「還有個消息更不妙。張星五這個人你知道不?」 「不就是紹帥的大將,徐海鎮守使張文生嗎?」 「對了!就是他。」阮忠樞說,「紹帥的定武軍,還有六十幾營,都在他手裏。今天晚上我接到電報,說有譁變之虞。這是紹帥的致命傷。」 「根本之地一失,自然是致命傷。不過,消息不會有問題吧?」 「不會有問題。前兩年,徐州我月必一至,紹帥部下,也結交了好幾個。常通信息的。」 「啊,啊!」吳笈孫連連點頭,「我倒忘記了,你跟徐州頗有淵源,消息靈通,一定不錯。」 「我想是不會錯的。派倪丹忱兼署安徽督軍,就是為了就近解決定武軍,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服倪丹忱而譁變呢,還是軍心渙散。總之。辮子軍是不會再有的了。」 「唉!」吳笈孫嘆口氣,「想不到張紹軒一念之差,會落到這麼一個地步。這件事,對他的打擊很大。」 「我現在想跟你商量的,就是這一點,這個消息要不要告訴他?」 吳笈孫想了一會兒說:「有利有弊。先從弊的方面研究:第一、對他的打擊太大,恐怕他精神上受不了。第二、或許會激怒他,索性一意孤行。」 「是的。」阮忠樞問,「利呢?」 「利是可以讓他死了這條心。他或許以為自己在徐州還有重兵,縱不能捲土重來,至少也可以割據一隅。所以說『我不離兵,兵不離槍,我從何處來,我往何處去。』老巢既失,欲歸不能,負隅頑抗,已經沒有意思,而況四面楚歌,頑抗都談不上。試問不求自保,莫非自殺?」 「這話很透徹。」阮忠樞說,「不妨作個最後的準備。」 吳笈孫懂他的意思,如果勸不醒張勳,就拿這個消息刺激他,也是提醒他。倘或此著無效,那是合該北京城遭殃,無話可說了。 於是,兩人決定,將張勳請出來,好好作一番最後的警告。關照聽差進去一說,得到的答覆是請他們到上房去坐。 到得上房,只見大涼床上擺著一個煙盤,張勳正啣著一枝翡翠嘴子的「竹節槍」在吞雲吐霧。煙氛彌漫中,有條穿了一身黑色印度綢褂褲的纖影,伏在涼床上,一手替他把著煙斗,一手用根煙籤子在撥煙。 見此光景,吳、阮二人都站住了腳,但張勳卻看著他們連連招手,意思是雖有內眷,不必顧忌。於是客人們便在紅木大理石的椅子上坐了下來。 張勳將一個「黃、高、鬆」的煙泡,一口氣抽完,提起小茶壺灌了一口茶,再拈一粒松子糖拋入口中,方始一躍而起,來招呼客人。 這時。那條纖影出現了正面,在吳笈孫只覺眼前一亮,阮忠樞是認得的。「原來是小嫂子!」他說,「一向好?」 吳笈孫雖未見過張勳的姨太太,但聽人談過,辛亥革命以前,張勳在南京花了八千金子,為秦淮名妓小毛子贖身,藏嬌於松濤巷口,樓下有荷槍的衛兵看守,行人如果駐足張望,便可能會遭殃,輕則被叱斥,重則會遭衛兵一槍托打在背上。 及至民國正式肇建,產生了大批「恥食周粟」的「遺民志士」,不約而同地以租界為「首陽山」。其中又以志趣的不同,分為兩種:一種是不愁「採光蕨薇」,出其宦囊,在十里洋場的上海租界,起造華屋,安度寓公生活;一種是尚存「恢復之志」,雖住租界,願近京華,一方面表示「依戀帝闕」,一方面是因為緩急之際,呼應方便。這些「有志之士」又分為文武兩類,文官住青島,武將住天津。張勳在南京為江浙聯軍所敗,挾了小毛子及大批剋扣而得的軍餉,渡江北上,定居天津租界。不久又有納寵之喜,就是吳笈孫此刻驚豔的王克琴,原是「髦而戲」出身的花旦。據說王克琴工於內媚之術,小毛子相形見絀,色未衰而寵已失,抑鬱難宣,終於自縊。 這時王克琴已在招呼客人了。阮忠樞是熟人,她含笑叫一聲:「阮老爺!」隨即敬煙,親自替阮忠樞點火,一面又問:「這位是?」 「吳老爺,」阮忠樞答說,「特為從天津來替大帥辦事的。」 「喔,吳老爺!」王克琴以同樣的方式招待吳笈孫。 「不敢,不敢!」吳笈孫接過一支泡泡煙,低頭就王克琴手中的火,聞得一陣似蘭非蘭、似麝非麝的異香,加以一頭烏黑的秀髮,距離眼簾不過數寸,不覺心蕩神迷,自覺眼鼻受此一番供養,足抵半夜辛苦而有餘。 由於一時的衝擊,無法自抑,他忍不住念了兩句龔定庵的詩:「設想英雄垂暮日,溫柔不住住何鄉?」接著激動地說,「紹帥,人生貴適意,什麼功名,什麼事業,都是假的。你實在可以看開一點了。」 那兩句詩,張勳沒有聽懂,不過他話中的意思是容易明白的,隨即答說:「我就是一口氣嚥不下。」 「忍一時之氣,保百年之身!」阮忠樞也照吳笈孫的語氣勸他,「富貴一場春夢,享享福是真的。」 「也要能容我享福才行!」 語氣是活動了,阮忠樞立刻一拍胸脯:「包在我身上!」他說,「紹帥有什麼條件,我跟世緗兄去跑一趟,跟段香巖當面談。」 張勳沉吟未答之際,只聽外面人聲嘈雜,接著便有聽差來報,有一批軍官來了,要見張勳。 「我的部下來了,我跟他們商量一下,兩位稍坐一坐。」張勳接著又問,「要不要玩一口?」 吳笈孫不抽鴉片,阮忠樞因為常伴張勳躺煙榻,偶爾也有「短笛無腔信口吹」的時候。此刻神思困倦,正要口煙來提精神,便老實不客氣地躺了下去。 「好好侍候!」張勳向一個梳了長辮子的丫頭說,「請姨太太來陪吳老爺說說話。」 「不必,不必!」阮忠樞一疊連聲地。這個丫頭他是認得的,又叫住她特意關照:「多福,你不必去請姨太太,我跟吳老爺有事談。」 「是!」多福便端張矮凳擺在煙榻前面,預備替他打煙。 「也不必!有事我會叫你。」 多福知道,是不願她在這裏聽見他們的話,便答應著退到廊上。吳笈孫便在阮忠樞對面躺了下來,隔著煙盤低語。 「看樣子差不多了。」阮忠樞說。 「什麼差不多?」 「打得差不多了。回來的大概是一批敗軍之將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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