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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「蓮英總算很夠義氣,聽說宣武門上有炮,先就派他姪子來接了。」

  「好極,好極!紹帥趕快先遷內眷吧!」阮忠樞說,「我這會找吳鏡潭去商量。」說完,匆匆告辭,自己先脫離了危險地方,再作道理。

  等他一走,李蓮英的姪子李壽山也就到了。張勳將跟他叔叔接頭的情形告訴了他。李壽山便催請火速移居,因為道路傳言,宣武門上快要動手了。

  但張勳的大太太,捨不得這個家,儘管拖著。王克琴也要收拾細軟,而且內心正在為難,覺得局面變化得太快,令人有措手不及之感,所以亦是躊躇不定。

  「張大叔,」李壽山很著急,「可真得快了。」

  「是啊!」張勳拔步就走,「我看看去!」

  一到上房,看他太太在垂淚,不免又氣又急,想要發頓脾氣,又念在糟糠之妻,況當患難,只好婉言相勸,身外之物,不必留戀,保命要緊。

  話猶未畢,只聽砰然巨響,不但震碎了玻璃窗,桌上的茶杯亦跳了起來,滾到地上,乒乒乓乓,響成一片。張太太嚇得面無人色,瑟瑟發抖。張勳亦是面如死灰,不過到底是上過戰場的,知道如何應變。

  「快趴下來!」他將他太太一拉,雙雙伏在地上,只聽外面大呼小叫,亂得厲害。但奇怪地,炮聲卻只有這一響。

  張勳明白了,還只是嚇嚇人而已,便站了起來,走到院子裏,只見衛士奔進來報告:「南面牆轟了一個缺口。」

  「傷了多少人?」

  「還好,沒有傷人。」

  莫非炮彈長了眼睛?張勳在估量情勢,如果真的只是威嚇,倒要挺他一挺,多少找回一些面子。

  就這當兒,接到吳炳湘的電話,開口就問:「紹帥受驚了吧?」

  「還好,還好!」

  「府上沒有人受傷吧?」

  「居然沒有!」張勳用譏嘲的語氣答說,「實在很承他們的情,只發了一炮。」

  「這一炮是催紹帥的起身炮。請趕快預備吧,我馬上來接紹帥。」

  「要接我——」

  不容張勳開口,吳炳湘已將電話掛斷了。張勳愣了一會,決定等吳炳湘來了再說。

  不過,看樣子似乎自己也不能不走了。這就得稍稍有個準備,勉強定定神細想,記起一樣最要緊的東西,記得是放在愛妾臥室裏的。

  於是,他毫不遲疑地往王克琴所住的那個院落走了去。一進垂花門,就看到有個男人的影子,由王克琴臥室的窗口閃現,同時有個老媽子神色驚惶地喊道:「大帥來了!」

  張勳疑雲大起,三腳兩步進了堂屋,只見這麼熱的天,卻垂著門簾,越發覺得事有蹊蹺,一伸手將門簾掀開,望進去卻只是王克琴一個人在理箱子。

  「咦!」張勳問道,「就你一個人?」

  「是呵!就我一個人。」

  張勳愣住了,揉一揉眼說:「莫非我眼睛看花了?」

  「你看見什麼?」

  「明明看見一個男人的影子。」

  「活見鬼!」王克琴罵道,「不是你一夜沒有睡,眼睛看花了,只怕是讓那一炮把你嚇昏了。」

  看她神色如常,而且毫無內愧的神色,倒使張勳疑惑了,也有了解釋,一炮嚇昏不見得,一夜沒有睡眼睛看花卻是很可能的。

  念頭剛轉得這裏,心中忽又一動,一言不發,直往後房奔去。果然,如他所想像的,不但後房門開著,而且平常難得一用的一道角門也開得筆直。足見那個男人,是經老媽子一喊,從角門中溜走了。

  這一下,怒氣勃發,大聲喊道:「你來!」

  「你是叫誰?」王克琴在外房問說。

  「就是叫你!」

  「叫我幹嗎?」

  「自然有話問你。」張勳奔出來說,「角門怎麼大開著?」

  「怎麼,」王克琴毫不示弱,「開角門也犯你辮帥的軍法?」

  語言輕佻,對張勳賽如火上加油,厲聲喝道:「你別跟我來這一套!你說,角門為什麼開著?」

  看他如此粗暴,王克琴便想藉故翻臉,但覺得事機猶可稍後,當時緩和了臉色說:「這麼熱的天,還不開開角門透透氣?」

  「昨天也很熱,為什麼不開?」

  王克琴停了一下說:「你一定要問,我就告訴你!你的辮子兵都垮下來了,人家到了宣武門城樓上架了炮來轟了,還不該開角門多一條逃命的生路嗎?你去問徐媽,這道角門是多早晚開的?」

  聽她振振有詞,張勳覺得錯怪了她。便這一念之間,氣就餒了,人也軟了,不過一眼看到門簾,氣又生了,人也硬了。

  「好一張利嘴,真是唱花旦的,能說會道。我問你,既然天熱要通通氣,怎麼把門簾又散了下來?」

  「你看看!」王克琴指著攤了一桌子的首飾,「我收拾這些東西,能不把門簾放下來,隨便讓人闖進來瞧嗎?」

  有道是「財不露白」,總算是個理由。不過在這院子裏的丫頭老媽子,都是她的親信,又何必怕她們來偷看?所以口中駁不倒她,心裏的疑雲不散。

  「好了!」他無可奈何地說,「你快收拾吧!一會兒就走。」

  「說到走,我倒要問你。」王克琴說,「到底把咱們挪到哪兒去?」

  「我把你們託給李公公。」

  「哪個李公公?」

  「還不是李蓮英。」張勳又說,「你記住,得管他叫李公公,或者叫大爺。」

  「你呢?」

  「我不去,我不能連累他。」

  「喔,」王克琴終於找到一個藉口可以翻臉了,她大聲說道:「你怕連累他,不去,倒不怕我們連累他?意思是你在那裏,如果官兵來抓,他不能不想法子把你藏起來,倘是我們,就沒關係了,官兵來抓,儘管抓走。得了,我不去!」

  一番搶白,聽得張勳昏頭昏腦,莫名其妙,定定神想明白了,不由得啼笑皆非。

  「你完全誤會了,他們抓你幹什麼?」

  「抓我幹什麼?抓我就是為了抓你啊!」

  「這是怎麼說?」

  「怎麼說?『吳三桂請清兵』這齣新排的戲,你不是看過?人家把你當吳三桂,就會抬舉我做陳圓圓,抓了我,要你來報到。」

  「哪有這回事!抓了你我也不會來自投羅網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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