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金色曇花 | 上頁 下頁
八四


  「不錯,不錯!不過不能在我奉軍司令部辦喪事。」徐樹錚說,「你那裏不是有驗屍所?送到你那裏去好了。買口好棺木,後事務必體面,費用歸奉軍司令部撥付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。事不宜遲,馬上就辦起。」吳炳湘抓電話,打回他的「衙門」,交代派車來接屍,同時買棺木,找地方盛殮。

  「費心,費心!」徐樹錚又說,「報界請你打招呼,最好先別見報。」

  吳炳湘將這兩件事辦得很好,婦道人家,容易欺哄。而況即便是冤屈,枉死在陸建章手裏的人,亦不知多少。眼前的悲劇,縱非報應,至少在陸氏家人心理上能夠作退一步想,亦就認命了,乖乖地領了屍,自己去辦喪事。段祺瑞致送賻儀五千元,居然亦不曾拒而不納。

  私的方面原以為很棘手的,不想相當順利;但公的方面,預料不會有問題,卻是波折叢生。首先是閣議席上司法總長江庸提出嚴厲質詢,說徐樹錚目無法紀,到底是一件什麼案子,竟至於不經審判,便將現役高級軍官擅自處決。

  段祺瑞的答覆很簡單:「案情現在不便宣佈。處決陸建章是我命令徐樹錚執行的。」

  江庸愕然。本以為段祺瑞不過是想一套話為徐樹錚辯護,不想他竟一肩承擔。這一來,事情就難辦了。

  「總理說不便宣佈,本席忝長司法,關於法律問題,應該向社會明白交代,不能用『不便宣佈』四字搪塞。如果總理不肯見告,本席唯有出之以辭職一途。」

  「翊雲、翊雲,」段祺瑞急忙加以安撫,「你不必辭職。關於案情,會散了以後,請到我辦公室來,我詳細告訴你就是。」

  這一番緩兵之計,效用立見,江庸便坐了下來。不過閣議一散,他釘緊了段祺瑞不肯放鬆,迫於無奈,只好說了老實話。

  「翊雲,請你諒解。實在是又錚太魯莽。不過陸朗齋的為人你總也知道,為了他暗中搗鬼,多死了好些人,也多花了好些軍費。就軍法而言,處決一點都不為過。不過法律程序上總是說不過去的。我們是責任內閣,沒有法子,只好請你替我負點責任。」

  段祺瑞如此解釋責任內閣的「責任」,江庸為之啼笑皆非,當即答說:「總理,不是我故意要追究這件案子,問題是陸家一遞狀子,不能不受理。那時候又錚還是脫不得干係。」

  「不會,不會!陸家決不會告。」

  「總理可以確定?」

  「可以確定!陸家也知道死者自取之咎。」

  「就算陸家不告,站在檢察官的立場,不能不主動偵查。」江庸又說,「陸家願意息事寧人,新聞記者會去掘這個案子的根。」

  「這班破靴黨,唯恐天下不亂。」段祺瑞罵了這一句,向江庸問道:「你看這件事怎麼才能料理清楚?」

  「除非大總統有明令,宣佈罪狀,褫奪軍銜,司法方面才能不聞不問。」

  「如果是這樣,那就沒有問題。」段祺瑞派隨從副官去問:「方秘書長回來了沒有?」

  得到的答覆是:回來過了,馬上又趕到公府去了。

  方樞在通宵工作以後,一早便進公府,面謁馮國璋,解釋一道「府令」,要旨是:「陸建章在山東、安徽、陝西運動土匪,意圖擾亂。近復在津與亂黨勾結,現經奉軍捕獲正法,應予褫奪官勛,以昭炯戒。」

  馮國璋看完「府令」,大為搖頭:「這道命令,我不能同意。罪名含糊不清,不能讓老百姓心服。」

  「報告大總統,罪名都是事實,不過為了牽涉太廣,怕影響政局穩定,只能概略而言。」

  「不然!」馮國璋仍舊搖頭,「這裏頭許多罪名,從沒有聽人提過。」

  「那是怕大總統聽了心煩,所以沒有來報告。」方樞不好意思說,責任內閣制,除非遇到政策性的大事,原是可以不必報告大總統的。

  「這話不是這麼說。」馮國璋用手勢來加強語氣,「總而言之,這道命令所說的情形,我完全不知道,蓋了章是自欺欺人。」

  「請示大總統,要怎麼樣才能讓大總統相信是事實?」

  馮國璋將手一伸,說了兩個字:「證據!」

  「是,有證據。」方樞答說,「凡此罪名,都是有案可稽的。大總統如果想瞭解,我馬上可以把全卷送來。」

  「好,」馮國璋毫不遲疑地,「你把案卷送來。」

  這就是方樞第二次上「公府」的原因。送給馮國璋的案卷,共計兩部分:一部分是「運動土匪,意圖擾亂」;另一部分是「近復在津,與亂黨勾結」。所謂「亂黨」,是指國民黨及西南人士。其中許多來自天津的報告,是方樞派人花了一夜工夫趕出來的,但倒填年月,復有國務院收文字號,外加方樞的批示,諸如「閱」、「已面報總理、本件密存」之類。形式上相當完備,一時決看不出偽造的痕跡。

  在第一部分中又分三個卷,方樞首先拿安徽一卷給馮國璋看,其中大部分是倪嗣沖的報告,依照次序看下去,大致可以瞭解馮玉祥武穴主和的由來。

  首先報告馮玉祥在浦口屯兵不進,是由於李純表示:南北遲早要和,十六旅可以不必開到前方,以觀望為上策。至於十六旅的給養,不必擔心,自會供給。據說,李純與馮玉祥之間,所以能取得互信,即是陸建章斡旋之功。

  又有一個電報,是報告蚌埠發現討倪嗣沖的傳單。緊接著報告內幕,說由陸建章策動,擬倪嗣沖的安武軍,歸張懷芝指揮,經江西攻湖南時,十六混成旅與李純的部隊,夾攻安徽,逐走倪嗣沖,由陸建章或馮玉祥取而代之。

  這一段內幕,馮國璋自然知道。事實上是陸建章征得他的同意後,方始著手進行的。照原來的計畫,當馮王祥在武穴發表通電後,「長江三督」立即響應。如果西南方面能做有利的回響,南北議和,可望成為事實。

  但馮玉祥的通電一出,並沒有獲得預期的反應。照情形看,是湖北的王占元出了問題。馮國璋對此懷疑已久,難得此刻能看到國務院的密檔,自然不肯輕輕放過。可是,他失望了。

  「照檔案的編號,這下面應該有件公事,是抽掉了嗎?」

  「不是故意抽掉的,陸軍部有用處,暫時借下去了。」方樞答說,「那件公事,與陸朗齋無關。」

  他沒有騙馮國璋。那是徐樹錚的一個電報,確與陸建章無關,但與馮國璋卻有絕大的關係。他所需要的謎底,也正在其中——徐樹錚電告段祺瑞,在一月底,也就是馮國璋被迫下令討伐西南,曹、張兩路司令出兵之時,湖北督軍王占元,派了一個親信去見徐樹錚,抄送了一個江蘇李純、江西陳光遠,還有王占元自己一起簽了字的「密約」副本,共計三條:「第一、北軍南行者,堅拒不許過漢口。第二、蘇、贛、鄂有急時,同一動作。第三、蘇、贛、鄂遇事聯防。」同時還有王占元的口信,據徐樹錚的轉述是,此事全由李純所發動,「簽字取其不疑。現北軍到漢者,仍聽其通行,決無阻撓。我已年近六十,豈肯對北洋數十年老同人,做出不成人格之事?同志各省但定有妥當辦法,一經示及,立即翻臉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