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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〇


  曹汝霖大為著急,怕老父受辱,真想衝出去援救。轉念一想,有三十幾個警察在,看到要傷人,一定不會袖手,心裏比較踏實了。

  於是屏聲息氣,側耳靜聽,不曾聽到啼哭求救之聲,更為放心。但突然聽到一陣狂喊:「火,火!」

  原來學生最後打到汽車房,除了搗毀汽車以外,有現成的汽油,客廳、書房到處亂灑,然後劃一根火柴投了出去,熊熊大火,立即蔓延。

  這一下急壞了章宗祥,他本來是由曹家聽差安排,躲在置鍋爐的地下室,又小又黑,氣悶難受,現在一聽火起,如果火焰封住出口,非活活燒死不可。於是不假思索地,往外便跑,直奔後門,正好陷入重圍。他是照日本天皇召宴文官的規矩,穿了晨禮服去赴徐世昌的午宴,而曹汝霖以交長兼攝財政,紅極一時之際,就有一張穿晨禮服的照片,發表在報上,因而被學生誤認,大喊:「打曹汝霖!」

  章宗祥不及分辯,亦無從分辯,在重圍中狼奔豕突,不想後腦上著了一鐵桿,即時仆倒。

  那時丁士源還沒有走,向警察隊長說道:「現在學生放火傷人,已成了現行犯,還能文明對待嗎?」

  警察隊長只報以苦笑。其時恰好來了個日本人,是曹汝霖的朋友,名叫中江丑吉。一見章宗祥倒在地上,推開學生去救人,將章宗祥連抱帶拖,出了曹家後門,躲入對面油鹽店。放下章宗祥,他自己當門而立,抵擋攆了來的學生。

  正不得開交的當兒,吳炳湘坐汽車趕到了,後面還有一車警察。

  「拿人!」吳炳湘大喝一聲。

  於是前後兩批警察,動手捕人。學生四散奔逃,機警腿快的,倖得無事,但也還抓了二十多個人。

  這時消防隊亦已趕到,等火救熄,房子已燒了一大半,幸喜不曾傷人。吳炳湘找到曹汝霖。躬身道歉:「保護不周,讓總長跟老太爺受驚了。」

  曹汝霖臉色鐵青,只答了句:「你的警察太文明了!」隨即將臉扭了過去。

  於是吳炳湘跟丁士源商量,先將曹家送到六國飯店安置。章宗祥是早就先送日本同仁醫院了,據說全身受傷五十六處。曹汝霖特為去探了病,回到六國飯店,隨即來了一連串的訪客。

  第一個是教育部長傅增湘,他在前清當過直隸提學使,曹汝霖跟他是老朋友,接受了他的慰問。對第二個訪客就不大客氣了。

  這個訪客是公府秘書長吳笈孫,據說他在外「放空氣」,指曹汝霖跟日本在接頭,準備擁段倒徐,這一次章宗祥就是為這件事回國來的。曹汝霖先不信這種謠言,以後打聽到吳笈孫在半壁街的寓所中,每天都有集會專門商議如何對付段祺瑞。他才知道吳岌孫居心確實可鄙,因而對他大為不滿。

  「府上燒得怎麼樣?」吳笈孫問。

  「我哪知道?你自己去看好了。」

  這個釘子碰得不小!吳笈孫沒有勇氣再說別的話,曹汝霖亦有意讓他「坐冰桶」,默然相對,這是不下逐客令之逐客。吳笈孫告辭時,主人自覺身在難中,禮節疏略,理所當然,竟連送都不送。客人尚未出套房,他已回身向裏了。

  吳笈孫一回去,對曹汝霖當然沒有好話。照中國人的禮貌,人家來慰問,總是好意,應該很恭敬地招待,何況吳笈孫代表大總統徐世昌,是「欽使」的身分。縱不說照前清的規矩,曹汝霖應率領闔家男丁,在大門外跪接欽使,至少不看僧面看佛面,亦不應如此傲慢無禮。因此,徐世昌認為曹汝霖的敵意很深,擁段倒徐之說,決非空穴來風。

  這一下,凡有任何不利於曹汝霖的建議,就很容易見聽了。其時「五四」風潮,迅即蔓延各地。在上海尤為激烈。吳笈孫就勸徐世昌,順應上海、北京學生代表的要求,先撤換對日外交的主要人員,但處分駐外使節,會令駐在國大感難堪,因此章宗祥暫保無事,曹汝霖與陸宗輿,不妨作為犧牲。

  但老謀深算的徐世昌,另有一套安排,先關照吳炳湘派人將曹汝霖的父親,送到天津。接著將曹汝霖全家安置在西苑北海的「團城」,名為保護,實際隔絕。結果是,吳笈孫向報界私下表示,曹汝霖與陸宗輿已提出辭呈,實際上是想「放空氣」暗示曹汝霖,該引咎辭職了。

  曹汝霖倒確有此意,但段祺瑞不贊成。他親自到團城去看曹汝霖,說這趟學生暴動,目的是對付他,不想竟傷了曹汝霖與章宗祥,深感抱歉。

  「總理亦不必介意,總之是我自己對立身處世,不甚了了。經過這一番刺激,榮辱得失,我亦看開了。我打算今天、明天就把辭呈送了出去。」

  「你不要辭,萬不可辭。」段祺瑞說,「我倒要看看,東海究竟有多少力量。」

  曹汝霖便照他的意思,決定不辭。此時「五四」事件,已經發展為一種運動。青年學生積憤於軍閥的禍國殃民,發出各種救國的呼籲。當然最尖銳的問題是,警方逮捕了二十多名學生,全國各地紛紛要求,儘快釋放。但內閣為了維持威信,始終不肯作任何讓步,反而提出解散北京大學的要求,教育總長傅增湘極力反對,而且為此辭職。

  不過,有一步棋是徐世昌走對了,利用當前的情勢,秘密活動外交團,建議他們的政府,作成對華禁運軍火的協定。英國公使朱爾典照會外交部,共計有十二個國家參加此項禁運協定,直到中國統一,才會解禁。

  統一需要南北議和,但雙方立場本來就有距離。適逢其會地由山東問題引發的外交難局,以及風起雲湧的用罷課罷市等等激烈手段,作為對北洋軍閥抗議而造成的混亂,越發拉長了彼此的距離,南北和議終於破裂了。

  和議破裂並不表示徐世昌的政策失敗,但對段系卻等於一種鼓勵,談和談不成,又有愈演愈烈的學生風潮,政局豈不是又該有所變動?這一回的主謀,除了徐樹錚,還有丁士源。他本來是曹汝霖所派的京綏鐵路局局長,最近又兼了京漢路,利用兩局的公款,作為初步活動的資本。

  第二步是由徐樹錚利用「籌邊」的名義募集鉅款——歐戰結束,「督辦參戰事務處」遲早要取消。徐樹錚跟段祺瑞商量,先就有了一著棋,向徐世昌提了一個「西北籌邊條陳」,這是從左宗棠而起的壯圖,徐世昌沒有不支持的道理,交國務院會議通過後,在四月間明令派徐樹錚兼任「西北邊防籌備處處長」,負責執行他自己所提出的籌邊辦法。

  辦法中第一條是修建鐵路。徐樹錚認為最急要的一條路線是從歸綏到恰克圖,全長兩千餘里。築路工程費每里以兩萬元計算,共需五千萬元,錢從何來?

  唯一的辦法是發行公債。徐樹錚建議發行「邊業公債」五千萬元。所謂「邊業」就是開發西北以後的礦產、畜牧等等事業,作為這一批公債的擔保。想法不錯,問題是五千萬的公債由誰來買?徐樹錚便又想了一個辦法,這批公債不必先賣,拿來抵押兩、三百萬元。另外設一家「邊業銀行」,招募商股三、四百萬,合計以六百萬元為目標。以六百萬為準備金,起碼可以發行一千二百萬元的鈔票,拿來舉辦各種「邊業」,著手修路。路工一開,信用建立,再贖回公債,公開發行,國內外一定搶著購買。他說這叫做「步步為營之策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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