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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〇


  另一高不是一個人,是指一個問題,所謂「最高問題」,也就是下一任的大總統。高淩霨的辦法很絕,當張紹曾謝絕黎元洪的挽留,「隱居」天津時,派他的姓張的秘書長回京辦理未了事件,同時關照辦好一道繼任人選的命令,只留姓名空著不填,等黎元洪決定提名何人組閣時,只要填上名字,便可發佈。哪知高淩霨叮囑張秘書長將空白命令扣了下來,不送公府。以致黎元洪無法直接以府令發佈繼任人選,因為沒有原任國務總理張紹曾的副署,大總統的命令不生效力。

  這一來就只好派高淩霨以內務總長,攝行總理職務。緊接著便「導演」了一齣「逼宮」的鬧劇,指使駐南苑的陸軍檢閱使馮玉祥,以及王懷慶,還有警察總監薛之珩等人,集合了各單位的官佐五百多人,到居仁堂求見大總統。

  黎元洪得報大怒,厲聲問道:「你們來幹什麼?是不是來逼我退位?」

  「不敢!」五百多官佐,齊聲同答。然後由一個上校階級的代表發言:「軍餉無著,內閣無人,轉眼端陽到了,欠餉何以過節?特為來求見大總統,請大總統作主。」

 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。黎元洪答應在端午前二天籌發軍餉,一場風波暫告平息。到了第二天,津保派雇了一批流氓,自稱「公民團」,在天安門前搭起高臺,召開「國民大會」,主席是在天橋擺測字攤的葉鐵口。

  吃這行飯的人,賣的就是一張嘴,長於口才,自不待言,但卻沒有「江湖訣」。他說:「這一次內閣總辭職,中央陷於無政府狀態,推源論始,黎大總統不能辭其咎。黎黃陂這一次復職,本來沒有法律上的根據,但戀棧不退,而且製造政潮,破壞法紀,引起政治上、社會上極大的不安。我們為了救國,不得不請黎元洪先生克日退位,以讓賢路,今天來參加的各位,都出於愛國保民之一念,請大家踴躍發言,同抒卓見,以救危亡。」

  措詞雅馴,比國會議員的演講,毫不遜色。接著登臺的,就遜色得多了,有的發牢騷,辭不達意;有的信口開河,不知所云。亂哄哄一陣過後,葉鐵口將印好的驅逐黎元洪的「公民團通電」宣讀了一遍,一哄而散。

  這種鬧劇,袁世凱、段祺瑞都搞過,大家不過當作看熱鬧,沒有什麼影響。但緊接著出現的一種現象,可就嚴重了!

  這是在內閣總辭的第三天,北京城內城外,忽然看不到警察了,一問才知道是全體罷崗。警察不站崗,首先是交通發生問題,前門為各種車輛所阻塞,內外斷絕,怨聲載道。

  這件事是由王懷慶在主持,一看引起民怨,喪失同情,趕緊想辦法補救,一方面派出便衣的警察及保安隊,維持秩序,一面請馮玉祥與他連名致函國會及外交團,說一定尊重國會,保護外人,這兩件事由他們兩人負責。

  晚報上登了這個消息,讀者大嘩。有個宦游北方的老者,火氣特別大,冒用達官的名義,找「王司令」講話。等接通了,他老氣橫秋地問:「你是王懷慶嗎?」

  「是,是!你老是哪一位?」

  問清楚了是王懷慶本人,此公便開罵了:「你姓王,簡直是王八蛋!外國人要保護,中國人就不該保護嗎?國會要尊重,百姓就不必尊重嗎?你跟馮玉祥這兩個混賬東西,簡直不是人養的!你不必問我是誰,反正見了面你得給我磕頭。閒話少說,限你一個鐘頭之內復崗,不然,看我不找上門來,拿拐棍打你這個狗頭。」罵完了,哈哈大笑,連聲又說:「痛快、痛快!」

  王懷慶吃了這個悶虧,將臉都氣白了,打電話到「東局」問是哪裏來的電話?卻又碰了個釘子,說「沒法兒查。」

  這時候電話倒又響了,是馮玉祥的聲音,喊著他的別號說:「懋宣,復崗吧!再不復崗,還得挨罵。」又說,「老百姓罵得對,罵得好,我們不能淨保護洋人,趕快復崗,趕快復崗!」

  接下來,外交部來了電話,說使館區的外交團及洋人,紛紛來電抗議,如果這種情形再堅持下去,將會造成國際上的笑話,丟臉的是全體中國人。

  這幾句話,不足以威脅王懷慶,但下面還有一段就嚴重了:「有個外國人,是好事之徒。他說,誰不知道,中國的將軍,個個是大富翁?軍警因為欠餉罷崗,那是中國政府太窮,國際上原諒的。但中國的將軍窮奢極侈,讓他的部下挨餓,這件事太說不過去。他準備告訴外國通訊社,發電報出去,公佈中國的將軍的財產。」那人又說,「名單中的第一位是曹老帥,第二位是曹四爺。那一來——」

  「老兄、老兄!」王懷慶急急打斷他的話,「請你不必再說下去了。這件事,實在情非得已。我們倒不是為了洋人抗議,自己的百姓要照顧到。準定晚上七點鐘復崗。」

  這一場風波,本來可以鬧得很大,哪知黎元洪以不變應萬變,居然有意外的助力,得以化險為夷。但這種佔便宜的事,可遇而不可求,再下一天就讓他很頭痛。

  下一天仍舊是王懷慶發動的「軍警官佐索薪團」,一共三百多人,浩浩蕩蕩開到東廠胡同,要求見大總統。

  黎大總統當然不肯出面,派侍衛武官長蔭昌代見。他說:「各位的來意,大總統已經瞭解,而且深表同情。不過現在正在組閣,在沒有組成以前,薪餉無從發放。請各位暫且忍耐。」

  「我們可以忍耐,枵腹從公,無奈一家大小,嗷嗷待哺。現在端午節快到了,債主在家坐索。」那個代表用極堅決的語氣說,「無論如何,要請大總統體恤下情。否則,我們亦只有在大總統官邸坐等了。」

  蔭昌只有軟語商量,又請援兵,但王懷慶、薛之珩等人連電話都不肯接。這樣僵持到晚,蔭昌說得舌敝唇焦,索薪團方始暫時退出,說明天一早再來。

  這一夜工夫,以黎元洪的身分,自然可以設法脫困。但王懷慶已算到這一著,以保護為名,另外派軍警守衛,而且剪斷電話線,堵塞自來水管,困住了黎元洪。

  再下一天,「公民團」又出花樣了。這一回是集合了一千多人,由天安門出發遊行,手裏持著白布旗幟,上面寫的是:「財政無辦法」、「速即退位讓賢」、「總統不管市民」、「百姓餓,總統肥」等等,而且一路喊口號喊到東廠胡同,要見大總統。

  黎元洪當然不見,派人去找警察總監、衛戍司令,相應不理。「公民團」包圍到晚,方始散去。

  黎元洪搞成四面楚歌的局面,但所幸江夏「子弟兵」並未散去,而且有急難赴援的「義士」。一個是李大麻子李根源,字印泉,雲南騰越人,日本士官出身,曾當過雲南副都督、陝西省長。張紹曾組閣,他經黎元洪推薦,出長農商,在政治派系上屬於政學系,為了感激義氣,特地到東廠胡同,與「舉主」來共患難。

  再兩個是由於黎元洪辦中美實業公司結識的美國朋友,一個叫福開森,一個叫辛博森,都被黎元洪聘請顧問。那時軍政要人請洋人做顧問、做教習、或者其他宜於客卿擔任的職務,在賓主雙方都有一個默契,即是負有「保護」的任務。此刻黎元洪近乎蒙難狀態,福開森與辛博森,無論於公於私,都有趕到東廠胡同,派跟他作伴的義務。

  及至請王懷慶不來,打電報給曹錕、吳佩孚,又置之不理。到這時候才知道,非出奇計,不能脫困保位。

  當然,最要緊的是自己站穩腳步。李根源想出來一句口號:「元洪依法而來,依法而去。」這就是表示,對任何非法逼迫的情勢,絕不屈服。饒漢祥是最喜歡學時髦,講國際公法,以前為黎元洪所擬的通電,有「元洪法人也」的妙語,對這「依法而來,依法而去」八字,自然大為欣賞。

  在曹錕這方面,自然也要為他開一條路,間接向黎表示,不妨提名顏惠慶組閣,並將政權交給新內閣暫攝。黎元洪根據李根源的意見提出答覆:「提名顏惠慶組閣,可以考慮;政權問題,應由國會解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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