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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一


  保派一想,這也不過是個形式問題,於是邀請參議院正副議長王家襄、王正廷,商量由國會解決政權的辦法。其實這個問題,在國會已討論過好幾次,由於解釋不一,聚訟紛紜,而又有一派主張先修憲、後討論總統選舉,無形中延擱現任大總統的任期,為黎元洪所歡迎,以致所謂任期問題,始終未能解決。如今舊事重提,必得先費手腳,在召開院會的法定手續上,一步一步做到,保派認為緩不濟急,要求儘可能以最快的辦法解決。

  最快的辦法是由黎元洪自己發動,議長便可根據咨文,發佈召集緊急會議的通知。保派認為只要做到這一點,如何成立能讓黎元洪即日退位的議案,由他們自己來想辦法。

  兩王得到這個保證,便連袂去訪饒漢祥,要他擬一個咨催國會解釋任期的稿子,拿給黎元洪去看看,不料饒漢祥拒絕了。

  他說:「關於這個問題,大總統給國會的咨文,已非一通,或則沒有答覆,或則退回。如今為了要逼大總統下臺,打算草率成議,這種暴力脅迫是非法的,我不能起這個稿。哪怕大總統交代下來,我寧可辭職不幹,也要堅持不屈服在非法行動下的原則。」

  這一來,黎元洪的態度也強硬了,表示完全支持饒漢祥的看法,因而激怒了保派,認為黎元洪跟饒漢祥是在唱雙簧,玩弄權術。保派中對於「最高問題」的第一部分「驅黎」,本有和平解決、武力行動兩種不同的主張,此刻,當然是後一派的主張抬頭了。

  東廠胡同卻還在作以「依法而來,依法而去」為由,達成不交政權的最後努力。六月十一日那天,黎元洪邀請在京名流會議,被邀的很多,肯來的只有七個:顏惠慶、孫寶琦、顧維鈞、王家襄、王正廷、吳景濂、湯漪。前兩名做過或代理過內閣總理,與具有日本的所謂「重臣」的資格。顧維鈞方負國際聲望,雖以其發言聲調不高,被稱為「小貓」,但與法國總理克里孟梭的「老虎」這個外號並舉。兩王一吳是參眾兩院的首腦,只有湯漪資格較差,但學歷不壞,他是江西泰和人,前清舉人出身,出洋到日本、美國的雙料留學生,現為公府的諮議。

  開會之前,先請吃西餐。黎元洪拿出他最珍視的純金餐具款客。時值盛夏,魚肉都用清淡的做法,如上海人所說的「色白大菜」。酒當然只用白葡萄酒,不過另外冰凍著兩瓶香檳,預備等問題解決以後,再開瓶慶祝。

  席間氣氛極其沉悶,偶有所言,亦只是輕聲細語的三兩句話。及至吃過主菜白汁鱒魚,黎元洪開口了。「當前最大的問題是內閣虛懸,」他看著右首的顏惠慶說,「曹仲珊那面希望顏駿人兄出來,我非常歡迎;關於副署的問題——」

  「副署不成問題。」顏惠慶搶著說道,「不過,我實在無法擔任,原因不必細說,大總統一定能諒解的。」

  保派提名顏惠慶,是打算著讓他來攝行大總統職權。黎元洪既不肯交權,顏惠慶便不肯貿然「承乏」。這個難言之隱,彼此心照不宣,黎元洪就只好轉移目標了。

  「少川兄,」黎元洪說,「英年俊發,一定肯來擔當的!」

  「不敢,不敢!」顧維鈞指著孫寶琦說:「孫慕老德高望重,今天的局面,只有孫慕老才彈壓得住。」

  「慕老,」黎元洪轉臉問說,「如何?」

  孫寶琦搖一搖手,打著杭州鄉話說:「沒弄頭!沒弄頭!」

  「沒弄頭」就是不能幹。看他意志堅決,黎元洪沒有勇氣勸駕了。

  「各位看,今天的僵局如何解決?」黎元洪說,「我不能再蹈民國六年的覆轍,自己一走了之。我下臺沒有問題,可是不願做徐東海第二,讓人糊裏糊塗攆走。我是依法而來,還得依法而去。」

  對於黎元洪的牢騷,所得的反應,仍是近乎漠然的冷淡。湯漪看不過去,起而發言,認為國會應對大總統的任期,作出明確的解決。目前「公民團」及軍警索薪團的行動,國會應該出面干預。他說完了,王家襄想作解釋,誰知站不起來,低頭一看,才發覺紡綢大褂的下襬,為鄰座的吳景濂壓在雙股之下,顯然的,是有意勸阻他說話的表示。

  一場盛宴,在蕭索的氣氛中結束,兩瓶香檳,原封不動。等客人告辭,黎元洪又召集智囊會議,決定了一個大原則:人可以走,權不能變。李根源的態度更為激昂,主張展開反擊,方法是「開攪」。但以主張觀望的人佔多數,便決定再看一看,局勢可有好轉的跡象。

  而跡象是反面的,包圍的「公民」更多、更囂張。馮玉祥、王懷慶提出辭呈。黎元洪請與直系一向接近、閒居在京的張懷芝將辭呈退回。馮、王拒而不受,並且出現了一件古今中外所無的怪事:陸軍第十一師——由十六混成旅擴編的、馮玉祥的嫡系部隊,中下級軍官全體宣佈辭職。

  見此光景,黎元洪也覺得非走不可了。但走也得有所部署,首先是再打一個電報給直魯豫巡閱使曹錕、副使吳佩孚,除了說明情勢愈益惡化以外,表示「元洪何難一去以謝國人,第念職權為法律所定,不容輕棄。兩公畿輔長官,保定尤近在咫尺,坐視不語,恐無以自解。應如何處置,仍盼示。」

  接著是召集一次「作戰」會議,決定在出走以後,宣佈改組內閣,准張紹曾辭職,內閣總辭,除李根源以外,其餘亦都准辭。派留任的農商總長李根源兼任國務總理,並任命黎元洪的第一號心腹金永炎為陸軍總長,大有不惜與直系干戈相見之勢。不過,兵在哪裏還不知道。

  除改組內閣的四道命令以外,另外還有兩道戰鬥意味很濃的命令,一道是裁撤全國巡閱使,副使、督軍、督理,全國軍隊均交陸軍部直接管轄,一道是聲討製造政變者。再有一道是既以爭取民心,亦以「開攪」的命令:「自民國十四年元旦起,裁撤全國釐金。」

  所謂「釐金」,是一種貨物通過稅。在明朝,國家稅收以田賦為主。萬曆末年,外有清兵、內有流寇,軍費支出浩繁,都在田賦上動腦筋「加派」。到了崇禎年間,「加派」比正稅超過幾倍,誰有田誰倒楣。因此用拆字格詠「田」字的打油詩,道是「昔為富之基,今為累字頭。」地主情願將受累的田送給公家,但公家只要錢,不要田,逼得地主、佃戶相率逃亡,田地荒廢,而流寇大增。明朝之亡,一半亡在這「加派」上頭。

  因此,清朝對苛擾農民,足以亡國,引以為戒。康熙三十八年,特頒一道上諭:永不加賦。清朝最重家法,雍正以後各朝,都能恪守祖訓。乾隆好大喜功,六十年間有十次大征伐,軍費都出自國庫,不曾在田賦上加派分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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