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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五


  江浙兩省百姓,自然怕打仗,便由八國聯軍之役中,發起「東南自保」的南通狀元張謇,聯絡兩省有力仕紳,發起《江浙和平公約》,請齊燮元、盧永祥及何豐林分別簽字信守。《和約》有一條:「對於兩省境內保持和平,凡足以引起軍事行動之政治運動,雙方須避免之。」恰好黎元洪在這時候到了上海,發起組織政府,要拆曹錕的臺,而又有皖系的李思浩、姚震贊助,就極可能引起「軍事行動」。

  因此,儘管文名滿天下的章太炎是最欣賞、也最傾服黎元洪的,但也看出他此舉會使浙江百姓遭池魚之殃,所以無法表示支持。而張謇則更直接了當地由南通專程到上海,登門拜訪黎元洪,力言江浙和平,關係重大,民命如絲,東南若有戰火,必將斲傷國脈。請他千萬不要輕舉妄動。

  這種勸告不過使黎元洪掃興而已。論到政治,當仁不讓,上海既有個「制憲國會」在,不妨利用。因此,他決定提出兩道咨文,一道是准李根源辭職,一道是派唐紹儀組閣。

  所謂「制憲國會」,設在上海縣西城的湖北會館。黎元洪趁這天南下議員開談話會的機會,派人通知,他要出席報告。照他的想法,民主政治有國會不能沒有總統,也不能沒有內閣總理,所以他的出席和提出咨文,必受歡迎。誰知適得其反。

  發難的是國民黨中有名的「霹靂火」張繼,他是河北滄州人,生得人高馬大,故而實大聲宏,在黎元洪未到之前,聲色俱厲地指責黎元洪依附軍閥,專圖私利,鄭重宣佈,中華民國已經沒有大總統了,他不能承認黎元洪在國會中的身分。

  這一來,有跟黎元洪相熟的議員,趕緊打電話擋駕。哪知沒興一齊來,淞滬護軍使出了一張佈告,明眼人一望而知是針對黎元洪而發。

  佈告照例用「照得」開頭。第一段說:「照得近來時局不靖,謠言繁興,滬上為華洋薈萃之區,中外觀瞻所繫,本使負有地方責任,早經迭次宣言,抱定保境安民宗旨,始終不渝。」

  下面是說「流言傳播,搖惑人心,市虎杯弓,為患滋大」,因而提出警告:「倘有破壞秩序、擾亂治安之行為,無論何人,概予拿辦。」這「無論何人」四字,自然意有所指。「概予拿辦」則完全是不承認黎元洪為大總統,所以與平民同例。

  當然,他左右的人,不會將這件事去告訴他,但僅就「制憲國會」不歡迎他去報告這一點,就足以使得他抑鬱不歡了。

  幸好,還有個雪中送炭的人,就是正崛起申江的杜月笙。聽說堂堂大總統,窮途末路。以致何豐林竟準備著要「拿辦」他,不免動了俠義心腸,特地聯絡黃金榮、張嘯林,恭具全帖,在八仙橋寓所邀宴。屆時衣冠恭迎,照古禮安席,口口聲聲大總統。宴後又有進獻,隨行人員亦無不有豐厚的饋贈,特別是對饒漢祥,特道敬仰之意,知道饒漢祥有鴉片大癮,送了四個「大土」。饒漢祥感於義氣,吞雲吐霧之際,靈思大來,作了一副楹聯,上聯是「春申門下三千客」,將杜月笙比作春申君黃歇;下聯用唐朝長安韋、杜兩家的典故:「小杜城南尺五天」,切地、切姓、切人、切事,倒是難得的佳構,加以用黎元洪的名義書贈,真是上海打話「捧足輸贏」。好排場的杜月笙自然喜不勝言,送了極厚的一封潤筆,饒漢祥確是不虛此行。

  再有一件使黎元洪不無快意之感的是,北京的「選舉總統預備會」出了大新聞,有個眾議院的秘書,派在議事科服務的孫曜,居然也發了通電。開頭的幾句話是:「九月十日,曜呈眾院議長文一件,其文曰:」,下面就是他給吳景濂的呈文。這是很流行的一種通電格式,等於公開質問。

  他說:「曜前蒙委為本院秘書,任事以來,夙夜警惕,惟恐奉職不力,上累知遇。對於議事法科定職守範圍以內,從不敢有所荒忽,當蒙鑒察。」

  這一段帽子是個「金鐘罩」,是跟吳景濂搗亂,而先堵住吳景濂的嘴。以下敘入本題:「本日大選預備會,曜出席議場,稽核議員人數。查是日在場人數,據分路查點人報告,總數實為四百三十一,當時三次檢查之所得,不可謂不精確。惟秘書長訓令再三,使書四百三十六人。曜以此事關係過大,未敢從命,秘書長乃轉令其他秘書,遂以湊成是日之會。此當日實在情形,本科科長,實所目睹。」本科科長是指議事科科長,拉出證人,更見得捏報人數,確鑿無疑。

  下面是抒述見解:「伏思國會為立法機關,職員系法定職守,在議場莊嚴之地,而行此詭道,預備會如此,正式選舉可知。瞻念前途,不寒而慄。」

  再下來是表明立場:「曜一介書生,只知守法,供職議會十餘年,從未見此千古創聞之惡例。倘常此苟同,上有負議長知人之明,下亦貶損一己之人格,謹將當日實在情形,繕呈鈞鑒。」

  最後卻還有幾句皮裏陽秋、綿裏藏針的話:「倘不蒙察諒下情,以為愚戇不堪任使,則竊知罪矣。言盡於此,進退惟命。」

  通電是發了,報紙的冷嘲熱諷也接二連三地出現了,但吳景濂毫不在乎。甚至對於議員的書面質問亦置之不理,照常發出通知,定在九月十二日召開第一次選舉會。

  這次會議由於人數不足而流產了。這一下津保派才起恐慌,深夜召開緊急會議,議定了六項辦法,其中最主要的一項是:「分派代表秘密南下,運動反直派中堅人物,予以特別待遇之條件,除金錢承諾外,並許以政治上的優缺。」最後一項是:「如果前述五點均無效果,則出以最後一途,修改大總統選舉法」。反正唯一的原則,是將曹錕捧上臺為止。

  事實上人數是可以湊得起來的,只是條件問題;條件亦好說,彼此所不放心的是,如何能夠保證對方確實履行條件?

  說得明白些,一方面是怕拿了錢不投票,所以最好是投過票再付錢;一方面怕投票以後,來個不認賬,所以堅持先拿錢再投票。就為了這個各顧自己的立場,形成僵持不下的局面。

  其時議會中出現了各式各樣的小組織,三五成群,推一個為頭的人。小組織既無宗旨,更無章程,甚至名稱亦只用地名代表,譬如「二龍坑一號」之類。這種雨後春筍般小組織,實際上就是賄選的交易團體。為頭的便等於是經紀人,此輩每天跟津保派的核心分子都有接觸,談行情,講交易。就這樣逐步解決,慢慢有了具體的結果。

  首先是「票價」,每票最少五千元,但經紀人的那一票,則視其所能掌握的票數而定,至少八千,高則兩萬。其中有特殊關係,或者特別出力的,甚至金錢以外,另有各種的酬庸。

  至於付款的方式,亦已達成協議。原來津保派提出的辦法是,每人發給一個存摺,但須將印鑒送交甘石橋「俱樂部」保管。等大選過後,由「俱樂部」將印鑒式樣送交銀行,那時存摺方能生效。許多議員覺得這個辦法缺乏保障,紛紛表示不感興趣。

  以後改正的辦法是,每人發給支票一紙,但日期不填,要到大選之後,填上日期並加蓋出票人印鑒,方能兌現。換句話說,大總統如果沒有選出,這張支票就跟廢紙一樣。

  設身處地想一想,亦只能爭到這樣一個條件,因此好些議員,以個人或者集體去領支票。打磨廠大有銀行的支票最多,出票人「潔記」,知道是直隸省議員邊守靖的戶頭,因為他別號「潔卿」。此外還有鹽業銀行、墾業銀行的支票。出票人有「秋記」,是吳毓麟;有「效記」,是王承斌。拿了支票去照票的也有,當然答覆是肯定的:「沒有問題。只要選出大總統,支票一定兌現。我們銀行的信譽也是要緊的。」最後這句話尤見效力。照票的人,都如吃了一顆定心丸。

  就在九月下旬那幾天,甘石橋「俱樂部」熱鬧非凡,南下的議員,見獵心喜,被說動了回京的亦復不少。有個議員反直出名,居然亦坐火車到了北京。記者在車站截住,作了訪問。問得相當率直:「議員先生,你回京是否為了貪圖票價,來做豬仔議員?」

  美國修橫貫大陸的鐵路時,利用少數不肖華僑到廣東台山一帶招募華工,事實上是販賣人頭,當時稱被販賣的華工為「豬仔」,以此名詞移用於議員是極大的侮辱,但居然有人坦承不以為忤。

  這個議員姓陳,未當選議員以前是律師,辯才無礙。他答覆記者說:「我此來確是為了五千元的票價,這件事亦不必忌諱。那班人歷年貪污,宦囊甚豐,這樣的儻來之物,如果不是有此絕無僅有的機會,哪裏能拔他一毛?」

  「這樣說,你是甘心做豬仔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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