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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「怪不得了!」黃知縣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氣,「王府會疑心你不姓蘇;表姐弟相見,神態自然跟同胞不同。」

  蘇連勝有些不安,隱隱覺得自己不要是上了當?實話是說了,黃知縣卻無確實的表示;莫非他是以偽善之態騙取他的真心話?

  於是他說:「回稟老公祖,生員可是把實話都說出來了!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黃知縣從容答說:「你說了實話,我自然救你。不過,王府這面,如果沒有一個妥善的交代,事情做得不乾淨,你還是有後患。俗語說:救人救徹。我就是在想,怎麼才能救徹?一方面讓你安然無事;另一方面,也還要保全你表姊。如果光是救了命,令表姊在王府見疑於人,那日子就很難過了。我想,你亦一定不安。」

  聽到這裏,蘇連勝滿心激動,又歡喜、又感傷、又驚奇;他真不能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好長官!以嚴父之明,出以慈母之憐,曲體人情,連他未曾想到的,都替他顧慮到了,真正是重生再世的恩人。

  於是他雙膝跪倒,口中喊一聲:「老父母!」隨即磕下頭去。

  「請起來,請起來!」

  等將蘇連勝扶了起來,只見他已淚流滿面。這自然是被收服了!黃知縣欣慰之餘,亦頗感動;不由得在心裏掉了句文:「語云:為善最樂,昔人不我欺也。」

  「老父母,」蘇連勝的語聲已無法保持平靜,「如今我再不跟老父母說實話,不可為人!那蘇連芳是我表姐,也是拙荊。」

  此言一出,黃知縣既驚奇、又尷尬。驚奇的是只以為他們是情侶,不道還是夫婦;尷尬的是,準備好的一套勸他的話,無非「提慧劍斬斷情絲」之類,但夫婦之義,豈可輕絕?要另想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詞,自然不易;一時開不得口,豈非尷尬?

  不過,他的機變亦很快,心想首先表示同情,總是不錯的;於是蹙蹙眉說道:「原來如此!怪不得老弟走此險途,唉!造化弄人,夫復何言?」說完,揚臉向外,拉長了嗓子喊一聲:「來啊!」

  喚來聽差,是要將蘇連勝延入簽押房去談。一則表示情分不同,讓蘇連勝更為感激,對他的影響力就更能發生作用;再者,借此折衝,好仔細考量自己應該採取的態度與勸他的話。

  簽押房是治公之地,非親密僚友,不能到此;到了此地,禮節言語上,就不妨隨便了,所以黃知縣延客入內,隨隨便便地持一張椅子說:「坐,坐!坐下來從長計議。」

  「是!」蘇連勝由感激生出恭敬,斜側著身子,坐了寬大太師椅的一角。

  「老弟臺,」黃知縣自語似地說,「我實在好為難。」

  「喔,」蘇連勝怯怯地問:「是為了生員的事?」

  「自然。」黃知縣說,「如果我對老弟,漠不相關,公事公辦;或者僅盡規勸之義聽不聽在你,只要問心無愧,我都不會為難。難者——唉!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了。」

  蘇連勝狐疑滿腹,越覺不安,「請老父母明示。」他說,「我一定遵循老父母的意思就是。」

  黃知縣點點頭,又沉吟了一會問道:「我倒請問,老弟臺如今作何打算?」

  蘇連勝考慮了好一會,輕輕地答了句:「有死而已!」

  「此話怎麼說?」黃知縣開始緊張了。

  「我不能沒有拙荊,生離亦同死別。既然如此,不如一死以求解脫。」

  原來是自殺,不是鋌而走險,拼命要蘇連芳!這樣就好辦了。

  「老弟臺,」黃知縣的神態一變,「怎麼想到這個拙見。讀聖賢書,所學何事?」

  是責備的話,蘇連勝無法回答,只能惶恐地等待著。

  「老弟臺,我實在不懂,你這樣輕生,算作甚麼名堂?夫殉妻,而妻未死,死得不明不白!」

  「這,這不過我自求解脫。人生無味,不如不生。」

  「你是因為失去了尊夫人才如此,未免太自私了!」

  黃知縣的說法是,蘇連勝僅僅為了自求解脫而輕生,一瞑不視,萬緣皆空,誠然是擺脫煩惱的無上妙法;但死者已矣,生者何堪?蘇連芳又豈能獨活?即使不死,亦必是一生隱痛,過的是以淚洗面的日子。照這樣,蘇連勝只管自己,不管他人,豈非自私?

  一番話說得蘇連勝啞口無言。仔細想想,字字懇切,不能不接受他的責備。生既不堪,死又不能;一時悲從中來,放聲大哭,將上房裏的女主人都驚動了,派丫頭來問:是誰在哭?

  見此光景,蘇連勝大為不安,不能不勉強收淚;不過黃知縣卻這樣說:「不相干!你儘管哭;哭過了就好了。」

  果然,等蘇連勝哭過一場,心裏空落落地雖不會好過,但也並不太難過。於是,黃知縣命人備飯,殷勤招待;一面喝酒,一面苦口婆心地相勸,既然夫妻情緣已盡,莫如丟開;大丈夫何患無家?失偶之痛,要用事業來彌補;亦唯有珍重自身,努力前程,卓然有以自立,才是對蘇連芳最大地慰藉。

  黃知縣有生公說法的能耐,蘇連勝就算是一塊頑石,也終於不能不點頭了。

  「老公祖,真是我重生父母。」他心悅誠服地說,「如今行止動靜,悉聽吩咐。」

  「我替你想好了。」黃知縣很從容地說,「事情要做得天衣無縫。王府裏既然在疑心你的行動詭秘,你總要設法解除他們的疑心,方無後患。我想,你不如照常雇船,沿著秦淮河探幽尋勝,作整日之游。然後大大方方地到王府去跟你『表姊』話別。這一來,你的言行相符,自然就沒有甚麼可疑心的了。」

  「是!老父母指示周詳,敬當遵辦。不過,」蘇連勝皺著眉說,「有一點似乎令人不安。」

  「你說。」

  「我表姊只知我在設法救她;那知道計謀完全敗露,我也顧不得她了。如果她還是癡心妄想,打算著能夠脫離王府,跟我遠走高飛;老父母倒想,她這個日子怎麼過?」

  他的話還沒完,黃知縣就知道他的意思了。心想,這不正中下懷?一面暗暗欣喜,一面細細思想;等他話完,他的答覆也有了。

  「這好辦!你不妨將聽我歸勸的前因後果,詳詳細細寫下一封信,我自會設法替你轉達。」

  「那就行了。」蘇連勝如釋重負地,「我今天回去就寫。」

  等蘇連勝一辭去,黃知縣隨即又去看朱師爺,細談始末;得意之情,溢於言表。朱師爺也大大地捧了他一番,不過到他臨走時,卻說了些很殺風景的話。

  「東翁,一波剛平,一波又起。剛剛刑房書辦來,報出了一件命案;死者是王府的一名筆帖式!」

  聽到最後一句,黃知縣大吃一驚;跌足說了一句:「又是王府!」

  「東翁不必著急。」朱師爺急忙安慰,「這個案子可以推得掉的。」

  一聽這話,黃知縣心寬了一半。朱師爺便先談如何推卸責任,等黑都統來請他去商談案情時,應該如何應付,口講指畫,設想得很周全;黃知縣亦是心神領會,自信一定可以搪塞得過去。

  ***

  錢萬選此行很順利,主要的是有劉肇周陪著他,關於遭劫一事,解釋得很明白,阿珍自無話說;毫不遲疑地將她心愛的翠鐲子交了出來;不過一再叮囑:這次可再不能不格外小心了!

  其實,不用她交待,錢萬選也知道,將那樣珍飾,貼身收藏,坐臥不離;仍舊由劉肇周陪著,趕回南京,會同錢萬成一起上王府去求見滿洲太太。

  王府侍衛已經接到黑都統的通知,門禁特嚴;將他們三人帶到號房裏,先一一查問了姓名,登錄在簿,方始問道:「你們要見滿洲太太,是甚麼事?」

  錢萬選由於妻子的囑咐,謹言慎行,深怕他哥哥應答不當,無意中透露有禮物獻上滿洲太太,所以搶先答說:「勞駕大爺進去回一聲,只說劉美人家裏來的親人,滿洲太太就知道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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