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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「這還用妳說!如果我是王爺,也願意讓她們四個人一起陪我。可是,也得精神夠呀!」滿洲太太又說:「雖說王爺龍虎精神,年紀又輕,不在乎。可是我是在京裏受了老王千叮萬囑的,務必當心郡王的身子;今晚上最多只許兩位陪王爺。這兩位要王爺自己挑就難了。」

  「總管太太,我倒有個法子。」說著,二太太湊到滿洲太太面前,附耳低語了幾句。

  滿洲太太點點頭說:「這話也不錯;自願最好。妳們四位,誰願意今晚上就陪王爺的,自己說吧!」

  「我不行!」蘇連芳先開口:「我身上來了。」

  滿洲太太一愣,「那有那麼巧?」她招招手,「蘇姑娘,妳過來。」

  蘇連芳一走過去,滿洲太太毫不客氣地掀開她的裙幅,伸手相試;驗明不虛,方始無話。

  「還有三位,妳們自己說。」

  誰也不答;只好用二太太建議的第二個法子了:拈鬮。

  「妳們看,」滿洲太太手裏拿著二太太送來的三支牙籌說,「各人認一支,認定了好拈。」

  除了劉三秀,那兩人含羞帶愧地上去認定了兩支;餘下的一支,自然屬於劉三秀。

  「話可說回來,拈鬮是不得已的辦法。如果王爺自己挑定了,拈的鬮不算。」

  「那當然!」二太太代替大家回答。

  「不過,王爺要挑定一位或者兩位;沒有挑上的可別吃醋,過了今天還有明天。」

  聽她說了這話,二太太便盯著劉三秀看;意思是只有她可能會吃醋,要等她一句回話。

  劉三秀大怒,粉臉生嗔,一雙杏眼睜得滾圓,大聲喝道:「妳看我幹甚?」

  二太太嚇得倒退了兩步,滿洲太太急忙撫慰:「劉姑娘,妳別跟她一般見識!」

  劉三秀不作聲,但神色間餘怒猶在。滿洲太太不由得心裏七上八下;他人不就範,可以用威嚇的手段,唯獨劉三秀不能,因為她不怕。轉念到此,不免懊悔,當初應該多選一個作備取,必要時可以湊數;如今有一個哭哭啼啼,不願依從,便只剩下三個了!好事成雙,獻美成了單數,總是缺憾!

  ***

  到晚來,紅燭高燒,華堂開宴;階前廊上,護衛鵠立,肅靜無聲。突然一聲傳命:「王爺駕到!」出現了一個三十左右的英俊青年;正是這王府中的主人順承郡王。

  隨侍在側的是滿洲太太,指揮下人伺候得郡王坐定了;隨即拍一拍手,是個暗號,該宣召四美上堂了。

  不久,迴廊上出現了數點紅色光亮,滿洲太太定睛看了一下,果然不出所料,只有三個人——絳紗宮燈,只得三盞,不用說,劉三秀不曾來。

  於是,她轉身向二太太招招手,將她喚到面前,低聲說道:「去!不論妳用甚麼法子,要把她弄了來。」

  「是!」二太太無可奈何地答應著。

  等她從後面出去,三美已從前面進來,按照預先教導的禮節,先在紅氈條上一字站定;然後滿洲太太贊禮,三美盈盈下拜,口中說道:「恭請王爺萬福金安。」

  「伊里。」

  「起立」滿洲話叫「伊里」。三美對這些簡單的「國語」,已能聽得懂;等站起身來,滿洲太太便含笑說道:「三位姑娘請過來,讓王爺細瞧瞧!」

  三美由蘇連芳領頭,走到筵右;燭光在左,紅色的光暈照在三美的面上,越顯得豔麗。郡王一個個看過去,臉上不自覺地浮現了笑容。

  「妳叫甚麼名字?」

  「蘇連芳。」

  聲音太輕,滿洲太太便補了一句:「她姓蘇,蘇州的蘇;名叫連芳。」接著,湊到郡王耳邊,輕聲說道:「她今晚上不行;月經來了。」

  郡王點點頭,又問:「第二個呢?」

  「我叫施美貞。」

  「她的酒量很好。」滿洲太太很想替她撮合,便又說道:「施姑娘,妳來敬王爺一杯酒。」

  於是施美貞低著頭上前,從滿洲太太手中接過銀壺,為郡王斟滿了酒,輕聲說道:「請王爺乾了!」

  郡王含笑舉杯,喝了一半,將杯子往外一遞;滿洲太太急忙說道:「王爺賞酒,趕快接過來。」

  施美貞很馴順地接過來,乾了剩下的半杯酒,將空杯放回郡王面前,復又斟滿。

  「喝個成雙杯!」滿洲太太在一旁湊興。

  接下來,輪到第三個拜見,這倒是位真正的小姐,前明宦家之女。姓邵,單名一個儀字;今年才十六歲,幽嫻貞靜、品貌無雙;但賦性沉默,面無表情,恰如一尊白玉觀音,只宜遠觀,不宜近狎。

  郡王倒是覺得蘇連芳,體態輕盈,秋波流轉,則有一股撩人的情致,只是月滿鴻溝,霞飛鳥道,可望而不可即;正在躊躇意有不足之時,只覺眼前一亮,不由得定睛去看正踏進廳來的那個美人。

  此美自然是劉三秀,她是二太太下了跪才將她請來的。一進了廳堂,既不下跪,亦不上視,倚著柱子站著,眼望著左面墻壁;郡王只能看到她的側面,寬廣的額頭,反射出來的光芒,特別明亮,襯著玄色緞子般的頭髮,不知怎的,令人霍霍心動。

  「快叩見王爺!」滿洲太太大聲吆喝。

  劉三秀不理;滿洲太太還待開口時,郡王搖搖手止住了她。然後,他自己離座走了過來;劉三秀眼角已經瞟見,但仍然矜持不動。

  「妳叫甚麼名字?」

  郡王是一口京腔,但說得很慢、很柔和,作為江南人的劉三秀,雖聽得很清楚,卻不願作答。

  於是只有二太太代答:「她叫劉三秀。」

  「今年多大年紀?」

  劉三秀更不願回答了。郡王亦不以為忤,走近了從側面看去,正好望著她的正面,一雙杏眼中含著兩滴明珠似的眼淚;眼圈紅紅地,彷彿抹了胭脂,倍增嬌豔,不由得看傻了。

  劉三秀從未讓人這樣無禮地注視過,自然發窘;剛想避面時,郡王又在問了:「妳有丈夫沒有?」

  這話就不能不回答了;不答好像表示沒有丈夫,默許可以充作王府的下陳,但回答的措詞要好好想一想。

  「妳——」

  郡王剛說得一個字,便為劉三秀打斷;她突然放聲大哭,頓著足說:「我是民間一個寡婦,被你們韃子兵擄了來;只為想念我的一個女兒,所以暫且偷生。現在看來是再不能跟我見面了,還活著幹甚麼?你們拿刀來殺了我吧!我是良家婦女,絕不受你的污辱的。」

  說完,退後兩步,剛擺出要撞柱自盡的樣子:郡王已經拿手擋住;滿洲太太跟二太太亦趕緊上前將她抱住。

  「你們讓我死,讓我死!」劉三秀極力掙扎,哭著喊叫,滿洲太太幾乎鬆手。

  就這樣又哭又喊大吵大鬧,以後致於髮髻鬆脫,長髮紛披,一直垂過膝彎以下。郡王從未見過有如此長髮的婦人,越發心動了。

  「你們別難為她。」郡王向滿洲太太吩咐:「把她帶到後面,好生招呼,別惹她再生氣。」

  聽得這話,滿洲太太心裏自然有數,便即說道:「好了好了!妳別再鬧了,我先送妳回去再說。」

  劉三秀是抱著必死之心的,她在燈前枕上不知道盤算過多少次了,只要忤犯了郡王,即使不容她自盡,也會被殺。不想結果如此,初步的打算是落空了。

  於是她作第二步打算,回去仍舊要找機會尋短見。那知滿洲太太不給她這樣的機會;她騰出自己的臥室安置劉三秀,不但多多派人,交代日夜守護,不准有視線脫離劉三秀,而且將所有的剪刀、繩子,可以用來自盡的「兇器」,盡皆搜去。

  當然,還有用來使得劉三秀回心轉意的手段,一句話:軟軟地綑住她。

  「妹妹,這是王爺自己用的老山人葠,煨成的雞湯;妳喝一口兒。」

  劉三秀已有了最後的一個打算,也是一句話:死不開口——絕食,不說話。

  「妹妹,你何必作踐自己?身子總是要緊的。王爺說過了,妳不願意,絕不勉強;只要妳說一句,立刻就送妳回去。」

  劉三秀心一動,正想開口,突然警覺,這是騙她的一計;只要說了第一句,就無法再堅持不說第二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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