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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看她不曾上當,滿洲太太只好另設別法;將張媽找了來問計。

  張媽亦很著急。她是深知劉三秀的,言出必行;既已決心絕食,就非活活餓死不可。心裏尋思,只有一個辦法,或許有效:只是她的身分,連二太太都不易看到,心事無由表達,難得滿洲太太不恥下問,不免喜出望外。

  「總管太太,我家姑娘是想念她的女兒。」張媽說道:「上次送信沒有送到,大概是遭了亂兵的搶奪,人也逃散了。如果能找到錢家的姑爺;由珍小姐寫封信來,情形就不同了。」

  「誰是珍小姐?」

  「就是我家姑娘親生的女兒,嫁在錢家。」

  滿洲太太想到黑都統傳來黃知縣的請求,凡有四美家屬求見,一概不准通報;或許錢家有人來過,亦未可知。郡王既在,諸事不容擅專,必須秉命而行。

  「可以,可以!」郡王聽完滿洲太太的陳述,一疊連聲地說:「快讓她自己寫封信交給黑都統去辦。」

  「是!」滿洲太太答應著,喜孜孜地來看劉三秀。

  其時張媽也在,苦苦相勸;劉三秀不但不答,反而怒目相向。及至一看滿洲太太,立刻迴面向裏,裝睡不理。

  張媽努一努嘴示意,滿洲太太便咳嗽一聲,從從容容地說道:「妹妹,我來告訴妳一個好消息,不過剛剛一個開頭,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?我已經跟王爺回稟過了,派黑都統去找妳嫁在錢家的女兒,找到了陪她來看妳。不過,要妳一封親筆信,妳女兒才會來;不然找到了也無用。」

  劉三秀一想這話不錯,隨即轉過臉來說:「妳這兩天說的話,我一句都不要聽;只有這句話還差不多。」

  「那就快請起來寫信吧!」

  劉三秀果然起身了;張媽急忙上前相扶,滿洲太太便招呼守護的女傭,趕緊打臉水,伺候她漱洗。

  滿洲太太已用侍候王妃的殷勤與禮節來看待劉三秀;她卻嫌煩擾,願意一個人靜靜獨處,好好寫這封信。

  「是!」滿洲太太恭順的答應,「我們都在外面聽招呼。」

  於是劉三秀把自己關在屋子裏,一想到阿珍,往事都兜上心來;一件一件直想到眼前,再判斷未來,如果找到了阿珍,有她的一封回信,愛女無恙,心事已了,恐怕就是自己的畢命之日了。

  想到這裏,不免自傷,熱淚盈眶,使得她自己一驚,同時也是自警,這樣提不起、放不下,恐怕終不免成為失節之婦。

  這又使得她自慚;覺得不能再多想了,便提起筆來寫道:

  ***

  珍兒如面:我生不逢辰,疊罹險難;向日送汝河干,竟成長別,痛何可言?

  ***

  這是指最後一次搬移財產,她回想到當時送阿珍上船的情景,忍住眼淚又往下寫:

  ***

  自七獸肆毒,擄我往松,幸叨假母慈霞,寢食相依,且許送我回直塘,令我母子完聚,不期罣名眷籍,候遣省中,忽又送入掖庭,廁身窮袴,竟如墜崖之人,不能奮飛。

  ***

  她將送入王府,比作沒入宮中;用漢書中「孝昭上官皇后傳」的典故,以窮袴比作宮女,暗示恐已不能不失身;所以緊接著自嘆:

  ***

  嗟呼,珍兒!汝母至此,尚能隱忍以求活哉?所以苟延殘喘,累遭窘折而不死者;嘗與張媼言,汝是我一點血脈,若不相聞問,而泯泯以死,使汝抱無涯之戚也!

  ***

  這說明苟且偷生的緣故;下面就談到她最關心的事了:

  ***

  前在松江,驚聞直塘一帶村落,盡被兵燹,想七獸未遂所欲,故又發蹤指使。以勢而揣,汝家亦為破巢之卵,然究竟是真是假,尚不免將信將疑。令吾書至而汝有手書來,汝之幸不死於七獸也,吾書至而汝若無手書來,則吾知汝之不幸而竟死於七獸也。其生其死,決於片楮,專睇歸鴻,慰我愁思。

  ***

  一口氣寫到這裏,擱筆暫息;下面要表明志向,雖說自分必死,卻又怕言語刺激了愛女;所以想了又想,方始落筆:

  ***

  若夫煢煢嫠婦,給事掖庭,凡所自計,皆能素審。

  ***

  這是說絕不受辱;但果真受辱,又將如何?仍舊不能不寫激烈的話:

  ***

  彼若辱我下陳,使以鞭箠,非口唾其面,即頭撞其胸,雖粉吾骨不辭也。吾稟性高亢,不肯下人,拚卻一死,彼且奈我何?珍兒、珍兒,無為我慮!

  ***

  寫到這裏,話都說透澈了。劉三秀重新看了一遍,具了「母字」二字,隨即密密封緘。

  信是寫好了,卻還有幾句話交代;劉三秀將滿洲太太請了來,鄭重其事地問道:「你們是不是真正願意替我去找我女兒?」

  「騙妳有甚麼好處?如果不信,我可以罰誓。」

  「罰誓倒不必,不過我喜歡凡事預先說明白。」劉三秀又問:「我的信交給妳,你們會不會先拆開來看?」

  滿洲太太笑道:「看來我們非罰誓不可了!」

  「好了!我相信妳就是。」她將信遞了過去,「不過,有句話請妳一定要跟送信的人說清楚,非要我女兒親筆的回信不可。」

  「一定有令嬡的親筆回信。」滿洲太太在她寫信的時候,已經找人來問過,知道直塘無恙,胸有成竹地說:「而且用不到三、五天的工夫,就會有好消息。」

  「但願如此。」

  「妹妹,」滿洲太太便提出相對的條件,「妳吩咐的事,我一定照辦,而且一定會辦得很妥當。不過我也有句話,請妹妹要許我。」

  「可許自然能許,妳說好了。」

  滿洲太太不答,只回頭說一句:「把燕窩粥端來。」

  是二太太親自執役,朱紅漆盤中一個成化窯的青花蓋碗,滿洲太太親自揭開碗蓋,裏面是冰糖煨的雪燕。

  「請吧!」

  劉三秀躊躇了一會,終於伸出手去了。

  ***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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