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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五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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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騎馬往延康坊河東節度使府第急馳,鄭徽一心只記住韋慶度的話:「定謨,你願做見證,可要負責,萬一李六包藏禍心,再使暗箭,你可要找朱兄講話,替我報仇伸冤!」而現在,似乎竟連朱贊自己也是暗算韋慶度的幫兇;人心險惡,太不可測,把事實真相弄清楚以後,拼了命也得替韋慶度報仇! 快到延康坊時,他放慢了馬,把見了朱贊該說什麼話想停當了,到河東節度使府門前下馬。 賈興投了名帖,朱贊在遲思堂接見鄭徽。一見面做主人的臉色冷漠,既不點茶,也不延坐,站在堂前,以毫無情感的聲音問說:「足下有何見教?」 「祝三死了?」鄭徽反無哀戚,只像談論不相干的人一般,平靜得出奇。 「是啊!」朱贊算是有了表情,皺一皺眉說:「不幸之至。」 「聽說死在這府裏的毬場上?」 「嗯。」 「是你出面邀請祝三打毬?」 「是祝三自己想打一場。」朱贊又說:「人也死了,無處對證,就算是我邀請的。」 「又聽說,一起打毬的是相府的衛士?」 「嗯,怎麼樣?」 「哼!」鄭徽冷笑道:「你總記得李六暗箭傷韋慶度的事?今天你們可是如願以償了!……」 他的話沒有完,朱贊高叫一聲:「送客!」然後轉身管自己走了進去。 這是極度輕蔑的表示,鄭徽怒不可遏,深悔自己平日沒有帶劍的習慣,否則一定趕上去,一劍劈死了朱贊再說;而此刻只能揮拳,但剛一作勢,就讓那裏的兩個下人架住了。 朱贊聽見聲音,回頭過來,冷冷地說道:「嘿,斯文掃地,竟至於此!我告訴你吧,你要想借題訛詐,簡直是妄想;韋家的人來看過了,長安縣的仵作也來驗過屍了,墜馬致死,於人無尤!你,一個有名無實,不識抬舉的妄人,敢怎麼樣?」說到這裏,突然提高了聲音叱斥:「替我攆了出去!」 架住他的那兩人,有主人撐腰,立刻擺出了惡奴的面目,連推帶拉地把他趕出了大門。 鄭徽羞憤交集,而且萬分洩氣;因為他聽出來,韋家的人對於韋慶度之死似乎並沒提出什麼異議,那麼作為一個局外人,而且無權無勇的他,又有什麼辦法替他平生唯一的好朋友來伸冤雪恨? 回到家,阿娃不在,他也懶得問她的去處。天色已暮,他不燃燭,也不吃飯,和衣躺在床上,雙眼在黑暗中睜得大大地;感覺到自己如怒海餘生,飄流在茫茫的大海中,無邊的黑暗、無邊的寂寞、無邊的恐懼! 韋慶度之死,對於他的打擊,比得到落第的消息還要沉重,一方面是人天永隔的痛悼;一方面有一份極重的責任——為韋慶度雪恨,該盡而不得盡。再想到自己的難題,今後一年的生活倚靠,陡然失去,就像猝不及防被推下深淵,連叫一聲「救命」的機會都沒有! 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,而竟還有殘酷的一擊,繡春嗟歎著告訴他:「素娘上吊死了!」 那是為韋慶度殉情,也是向舊事重提來逼娶的李六抗議。 ——鄭徽必須要逃避了!只有在醉鄉中才沒有這種殘忍無情的天地。 ▼第八章 自春且夏,鄭徽無日不醉。 駿馬和家僮都在東市賣掉了,因為他無法從家裏得到接濟——他也不想從家裏得到接濟;他自以為已不是父親所期望的能夠出人頭地,以及母親所鍾愛的能夠謹飭自守的兒子,所以他用賈興的名義,請東市賣卦的老人代寫一封信回家,說他在回南途中遇劫,下落不明,如果—— 如果他能在第二年的禮闈中脫穎而出,一舉成名,將可掩蓋他的一切咎戾,而帶給父母以意外的驚喜;如果依然落第,父母便將永遠失去他這個不孝之子了。 然而,這樣的打算,在他還是不切實際的!因為距離下一年的進士試,還有大半年的日子,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捱得過去。當他清醒時,他也曾想過這些事;卻只是一籌莫展,徒然帶來了莫可言喻的痛苦。所以到後來他索性不想了,過一天算一天,等李姥真的下了逐客令再說。 唯一能使他從痛苦中汲取若干自慰的是,阿娃對他的態度,始終未變。 她自然不會高興,但從未對他有過怨言。她深切瞭解他內心的感覺,對於他的頹廢不振,是抱著可憐、可惜的心情來看待的。所以總是想辦法供給他所需要的酒;也總是告誡侍兒們不可流露輕視的神色,或者言語怠慢,觸怒了他。 不過她無從去想像,這樣下去會發生一個怎麼樣的結局。在這一點上——「過一天算一天」,她跟他的想法是一樣的。 而李姥的想法完全不同,照她看,鄭徽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,身敗名裂,自絕於父母,也沒有一個朋友,不可能還有出息。她在三曲混了這麼多年,類似的情形很看到過幾次;那些人的結局,十分不堪:不是流落至於乞討為生,就是成了人所不齒的「廟客」——受娼家豢養的寄生蟲;以李姥這樣年紀的假母,弄個「廟客」在家裏,是件相當頭痛的事。 因此,李姥日夕所思的,就是如何擺脫鄭徽。她不敢公然驅逐他,因為,一則他到底花過大錢,說不出翻臉無情的話;再則要防備鄭徽真的賴著不肯走,她拿不出進一步的強硬有效的辦法,那麼打草驚蛇,反而會把局面鬧僵。 李姥還有一層說不出的苦,那就是阿娃根本不支持她的想法。為了這件事,母女倆不曉得爭執過多少次。李姥苦口婆心地勸她:三曲中人,一生的黃金時代,不過三五年,後半世的生活,就是這三五年中的聚積,現在讓鄭徽霸佔住了,豪客絕跡,轉眼三五年過去,好花將謝,一無所有,會悔恨一輩子。 「我不悔!」阿娃斬釘截鐵地答說。 「你自己不悔,你也得替我想想!」李姥恨恨地罵道:「死沒有良心的東西,我白疼了你!」 「姥姥!」阿娃決定表示一種鮮明的態度,「你看開些吧!」聲音是清晰而堅定的:「我替你掙的錢也不少了,說句忤逆的話,你老人家還有二十年的日子,存著的那些錢,生養死葬都夠了,何苦還要操心?」 這話算是說到頭了,老謀深算的李姥,氣在心裏,表面裝作被駁得啞口無言似地;她的思路很快,很深,當時她就想到,女心外向,逼得急了,阿娃說不定會跟鄭徽私奔,那一來豈不大糟其糕? 於是,她暗暗盤算,秘密部署,決意走一條破釜沉舟的路子。 一切都停當了,她仍舊聲色不動,等阿娃自己談起鄭徽,她才接下去說道:「我也想開了,隨你的意思。不過凡事總有個打算。難道你就這樣守著他一輩子?眼前,他是落魄了,可究竟是五姓家的子弟;你想他娶你做正室,怕不容易!」 「我沒有那個打算!我只是於心不忍,盼望他振作起來,好好讀書,等明年進士及第,良心上有個交代。」 「那你該勸勸他呀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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