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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五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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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是這樣想,希望究竟是渺茫的。他忽然想到,李姥真的去世了,他以什麼資格來替她辦後事?是半子之誼的女婿的身份嗎?五姓家的子弟,替三曲的假母發喪服孝,這不成了笑柄了嗎? 為了阿娃,別人笑還不要緊,只怕風聲傳到父母耳朵裏去,那就糟了!他想,落魄至此,已大不孝,再做出有辱門楣的事來,那真是殺身不足以贖其辜了。 想到這裏,他非常不安:「李姥千萬死不得!」他一遍遍地在心裏說。同時,急於想回去看個究竟,便起身回到客廳,向劉三姨告辭。 「再等一等吧,算時間該有消息來了。」 鄭徽勉強又等了半個時辰,看看日色已經偏西,再等下去,坊門一閉,斷絕通行,今夜怕趕不到家,所以執意要走。 「也好。」劉三姨說:「我派人到西市去賃一匹馬,讓鄭郎騎了去。」 「西市離此不遠吧?」 「就在東面。」 「既不遠,我自己到西市去賃吧。」鄭徽又躊躇著說:「繡春怎麼樣呢?」 「犢車太慢,她今天趕不到家了。歇一晚,讓她明天回去好了。」劉三姨答說。 事情就這樣安排了。劉三姨派人領著鄭徽到西市,在驢馬行賃了一匹馬,由那裏的人跟著,趕回平康坊。 到了鳴珂曲李家,下馬一看,雙扉緊閉。正有些奇怪時,門上有樣東西落入眼簾,觸目驚心——那是一把大鎖! 鄭徽驚疑交拼,搶步上前,想從門縫裏張望一下,到底是怎麼回事?卻又發現鎖眼已用泥土封住;這一來,除非把鎖敲掉,就是有鑰匙也不能把鎖打開。 那表示了什麼?表示李家全家不是偶然出門,而是出門以後不再回來了! 一想到此,鄭徽眼前金星亂迸,滿頭如針刺般焦躁慌亂。這太不可思議了!他疑心自己在夢寐之中,或者弄錯了地方,把眼睛使勁地緊閉了一會兒,重又張開,定神看一看,一點都不錯!從去年第一次驚艷,一直到這天上午伴著阿娃出門,記憶歷歷在目,再也錯不了的! 那麼,這是怎麼回事呢?斜陽無語,門庭寂寂,誰也不能為他作答。 「郎君!」跟來的馬伕,等得不耐煩了,「請給了賃馬的錢吧!給了錢,我好走。」 一句話提醒了鄭徽,「我仍舊得回群賢坊!」他急急地說。 「不行了!你聽,快收市了,今天趕不到群賢坊。」 果然,東市收市的銅,已經響了。接著就得關閉坊門,開始宵禁;到群賢坊有十五里路之遠,不是片刻之間所能到達的。 「但是,」他問馬伕,「你呢?你不是也要趕回西市?我趕不到,你不是也趕不到?」 「我不回西市。」馬伕答道:「在東市,我們有同行,我在那裏歇一晚,明天回去。」 鄭徽不再多說,付了三百錢,讓那馬伕跨馬自去。 而他自己,茫然無主,簡直快暈倒了!扶著牆壁,勉強支持住,從一團亂絲樣的意緒中,總算找到了一個線頭:問一問左右鄰居,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說。 於是,他叩開了左鄰的門,向那應門的中年漢子問道:「請問,間壁李家的人,都到哪裏去了?」 「搬走了。你不知道?」 「什麼時候搬的?」 「午前。」 「搬到什麼地方?」 「這就不清楚了!」 「你想,李姥會搬哪裏?」 那中年漢子似乎覺得他的問句十分可笑,搖搖頭說:「我們跟李家沒有來往,一點都不知道。」 鄭徽無法再問下去,道聲「謝謝」,垂頭喪氣地轉身離去,腳步沉重得像拖著一副欽命要犯所戴的腳鐐。 他不辨東西地往前移動著。一抹餘暉曳出他的長長的身影,這使他忽然警覺——天色將暮,得找個宿處才好。 到哪裏去呢?他站在十字路口,茫然無主;阿娃已去,韋慶度已死,還有王四娘家阿蠻,一個多月前為新科進士量珠聘去;在平康坊,他已沒有一處熟悉的地方,可以托足。 想不到裘馬翩翩,觀光京國,不到一年的工夫,竟至於無家可歸。天下雖大,竟至於難覓容身之地!一念及此,他忍不住眼眶一酸,幾乎淒然淚落。 自然,平康坊多的是勾欄人家,不愁無處可宿,只是一則他萬萬不可能再有偎紅倚翠的心情;再則,他身上所有的錢,連一夕纏頭之費都不夠,便只好另打主意。 於是,他重又曳動沉重的腳步,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。離開平康坊,來到東市——東市北口的兩扇大木門,正被慢慢地推動,將要合上,鄭徽直覺地搶上幾步,從門縫中擠了進去。 身後的木門,被關閉了,落閂下鎖,發出遲滯沉悶的聲音。非常奇怪地,那種一點都不好聽的聲音,反使他的心情安定了下來,既然今夜已不能離開東市,便只好在東市打主意找宿處了。 東市也有酒樓,酒樓也可以留宿,甚至於招胡姬薦枕。而此時的鄭徽已失卻去光顧的資格,他僅能找到一家簡陋的旅舍,權度一宵。 三杯濁酒,一盞孤燈,鄭徽經歷了平生第一個淒涼難耐的夜。 經過一段五中如焚、昏亂不明的時間,就像灰塵落地靜止了一樣,他才開始能對這一整天的經過,細細回憶。 只要稍一細想,鄭徽就如大夢初醒。一切都是預先安排好的,李姥態度的轉變,原亦可疑,卻為自己所忽略了。信了李姥的好意,便不能不尊重她的意思去燒香,肯去燒香,便必然中了調虎離山的惡計。一步錯,滿盤輸,懊悔嫌晚了! 這是一場夢,夢得太離奇了些。 這是一場戲——作為一場戲看,他不能不佩服李姥的提調,角色整齊,場子緊湊,是一場好戲。 然而,阿娃演得太出色了!從她轉述李姥的好意開始,一直到在劉三姨家接得李姥急病的消息,所表現的那副方寸大亂的神情,無不是絕妙的做作。如果阿娃不是演得那樣逼真,稍微露一絲破綻,他就決不可能被騙得在這場戲終了以後,才知道是「戲」! 這太殘酷了!鄭徽不敢相信,阿娃竟是這樣一個深沉得不可測的人!他從頭細想,她的一顰一笑,以及脈脈無言中所流露的私心喜悅的愛意,即令是做作,難道竟無一絲真情?如果有一絲真情,又何忍在他已走到山窮水盡之際,還下得了那重重一推——推他落入深淵的毒手?而且在下此毒手之前,又是如此地聲色不動! 「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通的,其中一定有個他所意想不到的原因,找不到李家的人,可以找劉三姨問一問。」 這是他整夜苦思以後,所得到的唯一的一個主意。 人是非常睏倦了,但無法熟睡;朦朦朧朧,不知驚醒多少次?好不容易聽見晨鐘初動,他再也不能留在床上了,匆匆起身,付了宿費,守在東市西門口,等宵禁解除,立即趕往群賢坊。 十五里路,他是走了去的,因為身上的錢,連賃一匹馬都不夠。 起身以後,連一口水都沒有喝過,七月的陽光,就是在早晨也很強烈,鄭徽又渴、又餓、又熱、又累,但一個希望支持著他能忍受這些苦楚,他確信他必定可以從劉三姨那裏,對這件不可思議的怪事,得到一個解答,或者打聽到李姥和阿娃的動向。 兩個時辰的工夫,終於到了群賢坊,認清了劉三姨家,他舉手叩門。 好久都沒有人答應,他大喊:「劉三姨,劉三姨!」 聲音越喊越大,約有一盞茶的工夫,才有人出來開門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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