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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「你這孩子,脾氣越來越僵了!」李姥停了一下,換了副極懇切的聲音又說:「只要我能依你的,一定依你。再說句老實話吧,就算我不能依你,你一定要那樣辦,我還不是拿你沒有辦法?長安米珠薪桂,撐持門戶不容易,你要體諒我。自然最好;不體諒我,我還是那樣待你。說來說去,我就是你一個;我也沒有幾年了,只巴望你別離得我太遠,有一天倒了下來,這把老骨頭還有人料理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李姥這番話,說得泫然欲涕,十分傷感。那雖不免做作,但至少也有一半是真感情。多少年來,遇到這樣的情形,阿娃總是心裏酸酸的,再有委屈也只好算了。

  因此,原來是故意不肯痛痛快快說明白,這時卻真的吞吞吐吐說不出口了。

  「你有什麼主意,儘管說出來,大家商量。」李姥再一次以極慈祥的聲音去軟化她。

  「我打算只侑酒,不留宿。」阿娃終於把她的條件說明了。

  而李姥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,「我當什麼為難的事?」她彷彿失笑似地,「依你,依你!」

  阿娃倒有些弄不懂她的意思,如果不準備留宿,宵禁以前就得打發客人走路,那不會有多大的好處;然則李姥所圖的是什麼呢?

  且不管它!阿娃心想,既然已經開了談判,不妨好好說個明白。於是又說:「還有一層,一郎多半又從常州到長安來了;如果他找了來,姥姥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子了!」

  李姥恍然大悟,怪不得她變了主意,原來是打算著鄭徽聞風而來。哼!她心裏冷笑,表面卻裝得似有慚色,「過去的事,不必再說了!」她只這樣說了一句,不作正面的答覆。

  但阿娃已很滿意。從第二天起,重溫舊日營生,一早起來理理曲子,收拾收拾樂器;吃過午飯,薰香膏沐,妝成以後,靜靜坐著,等待召喚。

  李姥的一切毛病,自然也都不藥而癒。精神抖擻地督飾著下人們,準備迎賓;從廚房到客廳,所有的食用器物,一一親自檢點。到了飯後,命兩名侍兒,打扮得花枝招展,往開了一扇門的大門口一站,恣意談笑,做個活的幌子。

  於是,遊蜂浪蝶都被那兩個面目皎好、素性輕狂的侍兒吸引得駐足不去。她們是經李姥細心教導過的,搔首弄姿以外,還有一副善於看人貧富的眼力,寒酸的士子,不屑一顧;有那衣飾華麗,意氣舒徐的上來搭訕,只要三言兩語,立刻就被請了進來。

  請是請了進來,還要經過李姥的鑒定;她在屏後先偷窺一番,看來客的身份,決定點茶或是置酒。阿娃倒是一視同仁,不管李姥如何招待,她只陪著款款閒談,言語粗俗的,稍微冷淡些;氣度高雅的,便多假以詞色。如果客人提出要求,她也肯唱支曲子;有時遇到豪客,便到鄰近的教坊中找樂工來演奏,笙歌嗷嘈,比在鳴珂曲時還熱鬧些。

  這樣要不了半個月,聲名就傳出去了。那兩個活幌子不必再掛出來;自有人慕名來訪,但卻輕易不能仰望顏色——那是李姥的主意,故意抬高阿娃的身價,準備釣一條大魚。

  大魚倒是不少,可是沒有一條能夠上鉤。因為上門的豪客,惑於阿娃的艷麗,當然都存著一親芳澤的願望;這願望一時自不容易達到,但至少得有希望才肯報效,而阿娃就是不願給人這麼一點希望。每到天色將暮,阿娃或是繡春,便提醒客人;宵禁將到,快請回去。一次如此,兩次如此,到第三次客人便心冷了,有的絕跡不來,有的來是來了,卻不肯大把花錢。

  為此,李姥十分煩惱,便又找劉三姨去商議。

  「不用急,慢慢來。」劉三姨勸著她說:「長線遠鷂,阿娃總有一天自己看上了什麼人,鬆一鬆口,說把客人留了下來;有那麼一問,以後就好辦了。」

  「哼!」李姥冷笑道:「看她三貞九烈的樣子,除非那姓鄭的死了,她才會死心!」

  「這也不然,那個姐兒不懷春?難道她就永遠這樣子替姓鄭的守活寡?我不相信!」

  「這也難說,你不知道她,脾氣僵得很呢!」

  劉三姨不響。沉吟了好一會,說:「你的做法也太笨了,何必一定要把客人攆回去?照三曲的規矩,一飲之費,見燭加倍,這上面可以想些辦法。」

  「那有什麼辦法?阿娃又不肯留宿,宵禁以後,客人怎麼回去?」

  「你真糊塗!」劉三姨說:「不肯留宿是她不肯伴宿。客人借乾鋪,難道也不行?」

  「真的!」李姥笑逐顏開地,「我真是老糊塗了!就這麼辦。」

  「辦是這麼辦,也還不要惹阿娃疑心才好。」

  「這我知道的!」李姥想了一下說:「最好要有那麼個人,談吐文雅,不叫阿娃討厭;來過幾次,有了感情,然後有一天喝醉了酒,不能回家,那樣順理成章把他留了下來,她就不好說什麼了。」

  「這話一點不錯。要找那樣一個人也不難,包在我身上。」

  「好極了。」李姥大喜,「一切拜託。」

  由於阿娃艷名已播,要找那樣一個人是不難的。劉三姨一向做些拉馬引縴的勾當,風流豪客、貴介子弟認識得不少,逐一細想,選中了一個吳九郎——一位鹽鐵使的幼子,有錢不必說,儀表才學,亦都是上乘之選,而且極擅於詞令,一定能博得阿娃的歡心。

  於是,劉三姨差個人把吳九郎請來,問他:「從前三曲有個李娃,你聽說過這個人沒有?」

  「怎麼沒有?」吳九郎答道:「今年春天,我從淮南回長安,一到三曲,就聽人說,鳴珂曲的阿娃才是國色;只恨當時有人『賈斷』,我不便冒昧自薦。」

  「你想見見她不想?」

  「三姨!」吳九郎笑道:「你這話問得多餘。」

  「你怕還沒有聽懂我的意思,我說明白些吧,你只能『見見』而已。陪你坐一坐清談,至多唱個曲子侑酒;要想別的可不行。你酌量著辦吧!」

  「三姨!」吳九郎笑道:「你何必來這套?乾脆說身價貴重,錢少了辦不到,不就完了?假撇清就不夠交情了。」

  「決不是假撇清。」劉三姨把阿娃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遍。

  這樣一說,更引起了吳九郎的興趣,「我倒不相信不能降服她。」他說:「讓我來試試,非把她弄到手不可!」

  「只怕你沒有那份耐心。」

  「誰說的?」吳三郎極果斷地說:「你看我,花它三個月工夫下去——我決不先開口,要叫她自己留我。」

  「這就對了。」劉三姨欣然嘉許,「你是個曉事的,所以我才給你這份好差使。」

  「多謝關照。」吳九郎拱拱手笑道:「承情之至。」

  紈絝子弟向來把這些事情看得最重,更因為已誇下了口,志在必得,所以吳九郎不敢輕忽,如何入手,第一次見面該有何表示,說些什麼話?都細細地想遍了。

  第二天下午,他約了一位進京赴試的朋友,一起去逛延壽坊,他那朋友姓周,衣冠不整,落拓不羈;吳九郎約了他來的用意,就是要陪襯他的翩翩濁世佳公子的風度。

  來到李家門口,李姥早已得到消息,派人在等著。接入廳內,阿娃照例含笑招呼,請問姓氏。

  「我姓吳。」吳九郎指著他的朋友說:「敝友姓周。」

  「吳郎府上是——?」

  「江西。」

  「那算是吳頭楚尾。」阿娃轉臉又問:「周郎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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