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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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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半闋的警句,自是「了爾一身花燭事,宛轉婦隨夫唱,努力做藁砧模樣」。此詞之微妙,在非以平等地位寫同性戀,而在略有「遣嫁」訓勉之意,字裡行間又隱隱拈酸怨懟。寫盡孌童,亦寫盡同性戀之失戀。疆村謂之為「哀樂過人多」,真為精確之論。 雲郎「遣嫁」,陳其年旋即北上。此行是受舉薦,應「博學鴻詞」之試。其時三藩之亂,漸次平定,康熙為示偃武修文,亦以收拾人心,於康熙十七年正月廿六日下詔開「博學鴻詞」,命在京三品以上,外省督撫布按等官員,各舉賢才,親試錄用。在考試中,此一科目稱為「制科」。自唐朝以後,成為罕逢的盛典。朱竹垞、陳其年都被保薦,由地方官護送進京,於第二年三月初一應試於大內弘仁閣下。先賜宴,後給卷。試賦一詩,題為「璇璣玉衡賦」、「省耕二十韻」。應試者五十九人,取五十,一等二十名,二等三十名。朱、陳俱取在二等,授職翰林院檢討,此即是清朝科舉中有名的「己末詞科」。 當陳其年於康熙十七年春天到京後,有個方外舊交——廣東長壽寺的主持大汕,替他畫一幅填詞圖。其年儀容魁偉,修髯為戟,真如吳梅村贈詩所謂「長頭大鼻陳驚座」;旁有女郎持簫隨侍,圖作按譜尋聲之狀。一時名家題詠,盛推詞宗;而知其生平,莫如竹垞,為賦《摸魚兒》一首,款作:「摸魚兒,題請其年長兄正,弟彝尊」: 擅詞場,飛揚跋扈;前身可是青兕?風煙一壑家陽羨,最好竹山鄉里。攜硯几,坐罨畫溪陰,裊裊珠藤翠。人生快意,但紫竹尹烹泉,銀箏侑酒,此外總閒事。 空中語,空中想出姝麗,圖來菱角雙髻,樂章琴趣三千調,作者古今能幾?團扇底,也直得,樽前記曲呼娘子。旗亭藥市,聽江北江南,歌塵到處,柳下井華水? 詞中宛轉諷勸,珍惜詞名,不如歸隱。朱竹垞本以布衣負重名,姓字達於楚中;但此時同赴徵車時,亦不免有功名二字橫亙胸中。鄧之誠《清詩記事初編》謂竹垞,「論者惜其輕於一出,終傷鎩羽;然觀所作弔李陵文!早已決心自獻矣!」果然,則諷勸陳其年於試後歸隱,豈非違心之論。 其時同試者有杭州吳農祥,題《沁園春》三首,其第三首,即記紫雲。 吳農祥的詞,末有小跋:「陳髯舊有小史,驚艷一時,又作沁園春以惱之。」此「小史」,自是紫雲。詞並不佳,但有本事在內,不妨一讀: 柳底吹笙,塵尾烏絲,爭侍賓筵,見題詩欲倦,徐留帳下;宿酲微解,恆立床前,擲果丰姿,餘桃憨態,任打金鋪擁被眠。即君誓,定今生與汝,不罷相憐。 只今追憶蹁躚好,初日容儀比少年。記笑顏抬眼,花難解語;歌喉按指,珠亦羞圓。金烏初開,璧人何在?翡翠簾寒易惘然,秋懷苦,似長河不息,膏火同煎。 「填詞圖」中,後輩題識,多道「雲郎」,蔣苕生為題北曲一套,其中有句:「中間吳市學吹簫,擁著個小雲郎,天涯流落不多時,燕子歸巢。」吳市吹簫之語,為其年同時人所不便提;於此可知,當時人用「歌板旗亭」、「歌塵到處」等字樣,以及擬之為柳屯田,皆有微意。原來其年其時,家已中落;晚年不免以新詞干謁豪貴,冀得饋贈,如後來乾嘉時遊士食客之慣技,是亦可悲之至。 圖中又有孫枝蔚《過秦樓》一詞,最堪玩味。孫枝蔚字敬人,陝西三原人。少遭李闖之亂,與同里少年奮起擊賊,幾度不死。入清後在揚州經商,又幾度富而復貧,貧而復富;中年方折節讀書,與王漁洋以詩定交,竟成莫逆。此時被薦入都,自道既老且病,不願應試;禮部不許。試後落第,康熙為示籠絡,特旨應試不取而年邁者,給予內閣中書銜,回籍。孫枝蔚不願受官,自道不老,四十歲時,鬚眉便已全白。官又不許,將於受一空銜而歸。此人是奇士,亦是高士;詩文不事摹擬,真氣流行,而微嫌粗率。贈陳一詞,開口便知是辛稼軒的路數: 使爾填詞,何人草檄?此最不平之事。鬚長似戟,手快如風,故作麻姑狡獪,也覺流宕無聊。且對蛾眉,消人愁思,況方回近日斷腸,是兒能記。 這是上半闋,老氣橫秋,儼然前輩口吻;其實,孫枝蔚比陳其年還小六歲,這時不過四十八而已。 贈陳之詞,所以作老氣橫秋之狀,乃因孫枝蔚自居為其年直諒之友,有所褒貶規箴,則語氣不得不然。「使爾填詞,何人草檄?此最不平之事」三句,極道其年捷才,草檄須快手,下筆千言,倚馬可待,方為合格;填詞則引商刻角,逐字推敲,儘不妨下水磨功夫。以至捷之才作不必急之文字。而至急之文反不得至捷之才執筆,是為兩失,所以說:「此最不平之事。」 「鬚長似戟,手快如風,故作麻姑狡獪,也覺流宕無聊」四句,直道其詞,雖快不好。「麻姑狡獪」典出《神仙傳》:「麻姑索少許米,擲之墮地,皆成真珠。方平曰:『吾老矣!不喜復作此狡猾變化。』」這就是說,其年自恃快手,有意貪多;看似真珠,其實「少許米」而已。「流宕」與流蕩同,意謂其年頻年遊食,當筵填詞,人驚捷才;其實麗句清詞,言之無物,自己也覺得無聊。「鬚長似戟」並非為「手快如風」覓一形容儀態的對句,乃指其年已逾五十,應以王方平為鑑,已老不必再作此狡獪變化。以下「且對」四句,承無聊而來,寫圖中女郎,兼寫其年侘傺①的心情。「是兒能記」下自註:「宋賢詩:『能道江南斷腸句,只今惟有賀方回』。」其年詞風,近乎蘇辛,此為公論;而孫枝蔚獨擬之為賀鬼頭,可謂別具雙眼。(①侘傺,不得志的樣子。) 下片專敘陳其年應徵來赴博學鴻詞之試。其時孫枝蔚雖亦同在被徵之列,卻似乎有把握可稱病不與試,所以是局外人的口吻: 看從此宮禁聞名,新成樂府,便付神仙行綴。紅雲捧處,紫袖垂時,召賦蓬萊祥瑞;天上聞歌歸來,舊日秦娥,巧相嘲戲:道先生遇似青蓮;妄與屯田無異?(自註:柳耆卿進《醉蓬萊》詞,仁宗讀至「太液波翻」二字,憤然擲之地。) 詞只十一句,卻從應試一直寫到被黜還鄉。其時尚未召試;故知此十一句皆為想像中的情況。不預賀其年春風得意,扶搖直上;而預料其將如柳永之見惡於宋仁宗。自來贈人之作,無此寫法,可知必有深意在內,試為釋之。 過片三句,謂其年應詞科,必獲高第;「行綴」即「綴行」,此二字不可忽!《唐摭言》:「唐太宗私幸端門,見進士綴行而出,喜曰:『天下英雄,入吾彀中矣!』」意謂康熙特舉詞科,意在牢籠士林。而規箴的主旨,即在提醒陳其年,勿受牢籠。而用柳永的故事作暗喻,以為警惕。 柳永與宋仁宗的故事,據宋人筆記所載如此: 「仁宗留意儒雅,務本向道,深斥浮艷虛華之文。初,進士柳三變,好為淫冶謳歌之曲,傳播四方,嘗有《鶴沖天》詞云:『忍把浮名,換了淺斟低唱。』及臨軒放榜,特落之曰:『且去淺斟低唱,何要浮名?』景祐元年方及第;後改名永,方得磨勘轉官。」(《能改齋漫錄》) 「永為屯田員外郎,會太史奏:老人星現。時秋霽,宴禁中,仁宗命左右詞臣為樂章;內侍屬柳應制。柳方冀進用,作此詞進(指《醉蓬萊》詞)。上見首有『漸』字,色若不懌①。讀至『宸遊鳳輦何處?』乃與御製真宗挽詞暗合,上慘然。又讀至『太液波翻』,曰:『何不言波澄?』投之於地。自此不復擢用。」(黃花庵)(①懌,快樂。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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