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清官冊 | 上頁 下頁


  往返奔波六千里,湯祖契終於帶著兒子和姪女兒重新回到家鄉,那已是第二年,也就是清朝順治二年的年底了。

  睢州城內,一片荒涼;湯祖契訪尋終日,才找到了家園的原址。父子倆一起動手,就斷垣殘壁間,草草搭起一座聊蔽風雨的茅棚,暫且安頓了下來。

  重建家園的工作,相當艱難,但也相當順利;順利的是湯家一向待佃戶忠厚,而湯祖契的熱心、魄力,又是久為鄉里所信服的,所以聽說他們父子回鄉紛紛不期而集。但是,「人多好做事,人少好吃飯」,接著這番順利號召而來的,便是覓取糧食的艱困——大亂之後,所缺乏的一定是糧食、種子、農具和耕牛;這時唯有跋涉他鄉去設法買糧食;人多糧少,就只有束緊褲帶,半饑半飽。

  湯斌少年時的境況優裕,但這幾年傷心慘目的生活,已經把他磨練成一個最能吃苦的人;起先是不忍之心,吃得太飽,會使他想起活活餓死在溝壑之中的老弱婦孺,反覺胃中不舒服。以後書讀得多了,便有這樣一個心得:「節用最關治道!」秦滅漢興,如果不是文帝的儉樸,何來以後的盛世?「開元之治」媲美貞觀,只以玄宗不知節用,幾年功夫,就召來安史之亂。同時他也深深體察到,多少有抱負、才具的好官,原可以暢行其志,把自己的分內之事,處理得井井有條,處處妥貼,只以不知節用,在取予之間不謹,或則清譽有玷,受人挾制;或則一時收功,留下後患,特別是地方大僚,犯這個毛病的很多,像胡宗憲,能用俞猷、戚繼光平定東南沿海的倭亂,但起居奢華,擬於王侯,一方面造成奢靡的風氣;一方面又造成了賄賂的風氣,貽害無窮。看到了這一點,湯斌不須立志,自然而然地就能夠甘於藜藿。

  湯家,很快地又顯得熱鬧了;湯斌娶了馬秀才的女兒,是個極賢德的妻子,婚後一年,生了兒子。依照族譜中的排行,湯斌這一輩用「文」字,下一輩用「水」字,湯祖契替長孫取名為湯溥。

  湯斌的堂弟,也就是他那死在歸德的叔叔的兒子,流落在曹州府,為一個鄙吝的土豪所收養。那土豪知道湯祖契到處在打聽侄兒的下落,曾有話傳出來,不惜任何花費,但求尋著侄兒,因而把這個湯家的少年,視作奇貨;偽造了一張契約,說湯祖契的弟弟,是把侄兒子賣了給他的,數年衣食,所費不貲。這樣經過多次的談判,託人居間調解,湯祖契才能把侄子贖了回來,為他娶妻,同時還分了兩百畝田給他,希望他能撐起自己的門戶。

  然後,湯祖契自己也續了弦;那是出於湯斌的勸諫。湯祖契雖是望五之年,身體卻異常健碩;但老來無伴,而且有些起居瑣事的侍奉,又非兒媳婦和侄女兒所能盡心,湯斌覺得父親應該有個伴,而他又是不主張納妾的,所以表示希望有一位繼母。

  他的繼母姓軒,是個老小姐,嫁了湯祖契覺得相當稱心,因為那一雙比她小不了幾歲的兒子兒媳,對她盡心盡禮,異常敬重。不久,軒夫人生了一個女兒,湯斌則又生了一個兒子;人丁興旺,而且上慈下孝,越發顯得一片發皇的氣象。

  就在這儉樸安定的幾年中,湯斌在學問上已大有成就;他是個於書無所不窺的淵博之士,但他沒有陷溺在書城中,而且對那些成天鑽入書本裡,不問世務的人,不以為然。

  因為正心誠意的理學,往往流於空談,「平時袖手談心性,臨危一死報君王」,試問於世事何補?還有一班學者,以考據的態度,窮年兀兀,去分辨朱熹和陸九淵的異同,以及宋朝程、朱一派和明朝王陽明一派如何抵觸?於是門戶之見,頑固不化;信奉程、朱的,只要罵王陽明,就算是衛道之士。這種態度,在湯斌看來,根本就不是有用的讀書人。

  因此他有幾句話,成為當頭棒喝:「學者讀書,不務身體力行;專為先儒辨同異,亦是玩物喪志。」因此,他不薄程、朱,而更信服王陽明,因為王陽明是知行合一,能夠將他的讀書心得,經世致用的人。也因為如此,他不願做個隱士;同時他覺得必須應考入仕,只有通過這條途徑,他才有為生民造福的最大的機會。

  於是在中了舉人以後,他在順治八年秋天進京,參加順治九年春天的壬辰科會試,中了進士。從這年開始,恢復明朝的制度,從進士中揀選庶吉士——這是專為造就第一等人才的辦法,大致起於明朝永樂年間,選取新進士中,才資英敏而年輕的,在文淵閣讀書,待遇非常優厚,由司禮監供給筆墨紙張;光祿寺預備早晚膳食;禮部供給蠟燭燈油及月俸;工部在皇城內東華門附近找一所寬敞的房子,以供住宿,皇帝時常到文淵閣親自出題考試,查看學業的進度。五天休沐一天,放假出宮;派太監及錦衣衛官員,隨行照料。

  到了天順二年,定下規制,不是翰林出身不能當宰相;因此,被選為庶吉士的,號稱為「相儲」。但庶吉士並非每科都選;最初是隔一秋選一次,以後或者三科併選,或者數科不選,甚至有九科不選的。

  進士膺選為庶吉士,稱為「館選」,入館就學,便稱「開館」。館中有資深的翰林指導,名為「教習」;三年學成「散館」;當然要經過一次考試,成績優良的,留在翰林院,謂之「留館」,授職為編修或檢討,通稱為「翰林」,其次則授職給事中或御史,是為「言官」。

  清朝開國,在順治三年開科取士,以後又有四年、六年兩科,總計取中的進士已有一千一百人之多,而始終未選庶吉士;到了九年壬辰科試畢,便有人建議恢復,按照省分的大小遴選,直隸、江南、浙江大省,每省各選五人;河南算做中省,只選四人,湯斌就是四人之一。

  在這三年中,湯斌如入寶山,只愁取之不盡;因為宮中所藏的書,無所不有,而有許多是外間所難得一見的「祕笈」。同時,明朝歷代皇帝的實錄,及內外大臣的奏疏,亦有機會可以細讀。但苦於卷帙浩如煙海,唯有夜以繼日,挑最精要的口誦手鈔,苦讀不休。

  三年散館,湯斌以成績優異,授職為國史院檢討,這時正是修明史之議,舊事重提之時。明史的創修,起於順治二年,但以奉旨纂修的大臣,都是投降滿清的「貳臣」;不但下筆為難,而且還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流弊,有個最無恥的馮銓,甚至偷竊了最原始、最珍貴的史料。

  馮銓是直隸涿州人,他是天啓年間萬惡太監魏忠賢的乾兒子。明朝亡於宦官;而魏忠賢則是罪魁禍首,馮銓又為魏忠賢的心腹,所以從天啓年間起,他就為正人君子所不齒。崇禎二年定「逆案」,馮銓自然「榜上有名」,得了杖責和徒刑的處分,准予捐贖為民。閒住了幾年,等清兵入關,他是最初投降的「貳臣」之一,以明朝的大學士授為清朝內宏文院大學士。順治二年,奉詔與洪承疇等人纂修明史。

  隔代修史,最主要的憑藉,就是前朝的實錄和國史館的傳稿。國史館為前朝的大臣立傳,而實錄則為皇帝一生事蹟的記載;皇帝在世時,一言一行有「起居注」,皇帝崩後,根據起居注整理編纂,成為編年體的史料,就是實錄。國史館的傳搞不存,還可以根據被傳者的家乘及其他野史來寫成傳記;而皇帝的實錄如果缺乏,就不知如何著筆了。

  馮銓因為這個緣故,得以進入庋藏前朝實錄的「皇史宸」,發現天啓年間的記載,對他非常不利;尤其是天啓四年——這一年魏忠賢到涿州去進香,護衛的鐵騎如雲,蟒袍玉帶的大臣,陪侍左右;警蹕傳呼,與皇帝出巡無異,而馮銓也就像「叩閽」似地,跪伏道旁,痛哭流涕地陳訴,說他的父親馮盛明,當河南左布政時,以瀆職被彈劾,是「東林黨」的陷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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