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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「是何言歟!」朱嘉猷掀著長可及腹的白髯,不斷搖頭,「湯公以悲憫人為襟懷,一心只想救百姓,何曾有半點私心?各位如此度他之腹,真與褻瀆聖人無異!」

  他的話說得很不客氣,簡直就是在罵起這個念頭的人,是「小人之心」。但以他是紳士中的領袖,平日對他一向尊敬,此時也只好不作聲。被罵的人心裡不服,暗中思量:且先放著!等湯斌有了打抽豐的話,那時再來挖他幾句;看他的老臉羞不羞?

  存了這樣的念頭,在席間酒過一巡,他就迫不及待地問道:「老公祖召宴,必有示諭,儘管吩咐,無不從命!」

  「不敢!」湯斌答道:「我既然在這裡做官,地方的痛苦,就是我的痛苦。今天略設杯盤,奉屈各位,就是跟大家討教,一起想辦法,來解消同具的痛苦。」

  聽得這話,朱嘉猷第一個點頭,得意地望著大家;意思好像是在問:如何?你們這才知道我的話不錯吧!

  湯斌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,因為他齒德俱尊,便先向他討教,「猷老!」他問,「請直言民瘼!」

  「老公祖的稱呼,實在不敢當!」朱嘉猷拱手謙謝了這一句,自己不說話,只眼風環掃,鼓勵大家發言,「潼關何幸,得湯大人駐節在此!各位有所陳情,儘管直說。湯大人絕不會見怪。」

  「正是!」湯斌欣然舉杯,「猷老知我。」

  於是紳士們無不大感興奮,光是暢所欲言,得以把內心的感觸痛苦發洩出來,便是一大快事;至於能不能發生效果,大家卻並不存奢望,因為都知道有些事出於朝廷的意旨,在湯斌是無能為力的。

  湯斌很虛心,他是真正勤求民隱,所以這時候只細心地聽,不必表示任何意見。一面聽,一面在心中盤算;等大家都說完,他才開口答覆。

  「多承各位指教,感謝之至。」他說,「地方上的痛苦,約而言之,計有五事,其中兵差頻繁,軍隊苛擾,是他處所無的苦楚,這一點,我自到任以來,已經相當明瞭,此刻聽了各位的話,更覺得當務之急,便是在這方面下功夫改善。」

  話還未畢,只見有個人離席而起,捧酒長跪,口中說道:「老公祖請盡一觴!」

  湯斌認得他名叫蕭慶聰,趕緊下座相扶,「蕭兄,蕭兄,」他不安而又不解地,「為何如此多禮?」

  這蕭慶聰就是疑心湯斌要打抽豐的那個人,自從入席以後,立刻就發覺自己錯了;越想越感歉疚,不該以那種心情去猜度湯斌,因而在內愧與感激兩種心情交織之下,做出這種突兀的舉動。當然,意在陪罪,只有他自己知道,是不便說破也不必說破的。

  略能窺破心事的。只有一個朱嘉猷,他覺得蕭慶聰的意思很好,正不妨由他來代表地方致謝,所以幫著勸湯斌接受了他的敬酒。

  這杯酒為湯斌帶來了極大的安慰,不多幾天的功夫,已得到地方上這樣深厚的愛戴,好官可為,在此又得到一個明證。同時也使他深切感到,百姓實在可愛,只要稍微能替他們做些事,便會得到逾量的報答,真是「受之有愧」,唯有格外費心費力,興利除弊,為地方造福了。

  在這個念頭之下,他決定實話直說,不須加上任何迂遇曲折的言詞,「同州府馬知府說得好,潼關之害,害在是天下要隘,以致過境大軍,絡繹不絕。但是,這是一時的,請各位要體念朝廷的不得已,多多忍耐!」說到這裡,他向在座的紳士舉一舉杯,帶著些致歉的意味。

  「馬大人的話說得很痛快,老公祖能夠體諒,更是潼關之福。」朱嘉猷答道,「只要是額內的供應,擔負再重,地方上亦一定勉力以赴。如今就請老公祖吩咐吧!」

  這是要湯斌拿出改善的辦法來。他籌思已熟,不慌不忙地為大家解釋,額外供應的由來,是因為大軍一到,徵糧徵草,不能迅速交付,結果徵集到的一部分,就在等待的時間中,消耗完了,說起來是雙方的責任,不能只怪過境的軍隊苛擾。

  「我在想,凡事要『盡其在我』,我如今跟兩位相約,第一、大軍過境,我要求上憲,聯絡鄰省,預先通知潼關,以便準備;第二、通知一到,應該備多少糧、多少草,派定以後,請各位儘快繳納,一到即付,付訖即走,既不誤戎機,又圖個清靜,何樂而不為?」

  「是!」朱嘉猷毫不遲疑地代表地方紳士應諾,而且有進一步的建議,「老公祖肯為地方費神,實在感激不盡。只要大軍能夠隨到隨走,這一點我們應該做到,也可以做到,而且是樂於做到。我想,我們可以先繳糧繳草,請大人撥出倉庫,預為存儲;軍隊一到,立刻就有供應,至於誰該出多少,不妨隨後再算。」。

  「那就更好了!一言為定。」

  果然,這個辦法的效果很好,過境的軍隊,一到潼關,應該要什麼便有什麼,異常痛快。人心都是肉做的,地方上如此漂亮,軍隊也就不好意思騷擾了,隨到隨走,軍紀肅然;而潼關市面也就大非昔比,以前大軍過境,家家惶恐,膽小的甚至閉門不出,如今都是安居樂業,渾如無事。

  不到三個月的工夫,潼關附近各州縣,連婦人孺子都知道「湯青天」這個美稱。土豪劣紳,不敢也不能為惡;流氓地痞紛紛斂跡。民間爭執,知道什麼叫講理,先請左鄰右舍,鄉黨長老排解;真到講不清理時,才告到官府,因此,潼關備道茂門,落得個訟簡刑清。

  但是,湯斌自己卻依然忙得不可開交,除了勤求民隱,興修農田水利,為地方造產來增加老百姓的收入以外,他自己還忙著做學問,每夜一燈熒然,非到三更,不肯罷手。

  推己及人,他覺得振興文教是件萬不可忽的事;經過一番深思熟慮,決定著手整頓潼川書院。

  書院起於唐朝,唐明皇置「麗正書院」,招集文學之士,講學其中,即為書院制度的濫觴。經過五代到了宋朝,書院大興,最有名的是四大書院,而以白鹿洞書院為首。

  白鹿洞書院在廬山五老峰下。唐德宗時,李涉、李渤兄弟歸隱於此;李渤後來做了「潯陽江頭」的江州刺史,便在白鹿洞修建台榭,成為一時勝景。其後南唐李家父子,素好文學;認為白鹿洞是個士子讀書的好地方,下詔建立學館,並給官田,以供學子薪水;派了李善道主持。稱為「洞主」,而整個學館,則稱為「白鹿國庠①」,是南唐最高官學。(①庠,古代學校的名稱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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