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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另有一款,則不但滿人,漢人亦認為異常明智;那就是廢除「內十三衙門」。明朝以太監為家奴,而滿洲則以擄掠而得的漢人為家奴,稱為「包衣」;上三旗的包衣,為天子私人的奴僕,掌管了宮內的一切庶務,但自「內十三衙門」一出現,上三旗包衣就失勢了。

  「內十三衙門」仿照明朝宦官「四司六局」的編制,由太監主持。所以設立「內十三衙門」,就明顯地表示出來,明朝留下來的太監,復得當權;「上三旗包衣」自然很不服氣。只是大行皇帝樂於親近漢人,性耽翰墨,而明朝宮內設「內書堂」教太監讀書,在「司禮監」辦事的太監,代批章奏,更非知書識字不可;其中出類拔萃,經史嫻熟的頗不在少,久而久之皇帝便遠包衣而親太監了。特別是寵任吳良輔這麼一個太監;內十三衙門就是吳良輔勾結一個在宮內辦事,頗見信任的滿洲人佟義所創設的。

  大行皇帝駕崩,上三旗包衣,自然要趁此機會翻案,在遺詔中便有這樣一款:

  祖宗創業,未嘗任用中官;且明朝亡國,亦因妄用宦寺,朕明知其弊,不以為戒,設立內十三衙門,妄用任使,與明無異。以致營私舞弊,更逾往時,是朕之罪一也。

  明朝亡於宦官,已成定評,因此大行皇帝以此一罪自責,臣民無不額手稱慶。

  遺詔的最後一款,便是指定八歲的皇三子玄燁,繼承皇位;並指定「內大臣」索危、蘇哈薩克、遏必隆為「輔臣」,也就是所謂「顧命大臣」。

  在四輔臣主持之下,嗣君接位,定年號為「康熙」。接位後的第二個月,裁撤「內十三衙門」,恢復內務府,由上三旗包衣主持,接收了前明屬於宦官的一切職掌。其中供應皇家綢緞的衙門稱為「織造」,分設江寧、蘇州、杭州三地。蘇州的織造,放了一個正白族的包衣,名叫曹璽;他的妻子是八歲的小皇帝的褓姆,有個兒子名叫曹寅,隨著他母親一起進宮,是小皇帝的最好遊伴。

  哀詔頒到睢州,在縣衙門大堂開讀;湯斌以卸任官員的身分,也到場伏地聽宣。一面聽,一面想起在出任潼關道的時候,曾奉硃筆親加的考語:「品行清端,才猷贍裕」,不由得起了知遇之感,流淚不止。

  然而也因為這道哀詔,湯斌絕了復出之心,覺得滿人的權力更見擴張,漢人仰承鼻息,不堪忍受。同時他也有件大事需要經紀,那就是重建他母親的「節烈祠」。

  趙太夫人誥封為「趙恭人」。在順治五年,由河南提學使檄令睢知州,在湯家故居的東面,興建「趙恭人節烈祠」。湯斌只要在家,每年都要敬謹祭祀。到他辭官回里,正好巡按河南御史,表揚節烈忠義,將趙太夫人殉難的事蹟,奉報朝廷;奉到旌表,題湯家的門楣為「節烈之門」。睢州知州戴斌因為舊祠湫隘,特地改建新祠;湯斌親自監工,其時正是流火爍金的盛暑,湯斌每天衣冠整齊地站在烈日下看工匠操作,整天不休。這分孝心和慘重將事的精神,感動了工匠,所以這座新祠,建築得格外堅固。

  到了奉主入祠那一天,地方官員,一起都來行禮。然而死者的哀榮,無補於生者的思慕,湯斌想起母親的慈愛,殉難的慘烈,放聲大哭,昏倒在地;大熱天又中了暑,因此生了一場大病。

  病起對他的父親是越發孝順了,因為對慈母的哀念,併諸於嚴父的膝下,他要盡雙倍的孝思。而他父親便血的宿疾,越來越嚴重;湯斌便開始學醫,窮研藥性,可是他父親還是去世了。

  這在湯斌是個無與倫比的嚴重打擊,朝夕流涕,哀毀骨立。葬了父親,在墳上種了五百株樹;每隔數天,便要去省視一遍,倘或枯死一株,便會掉淚,接著是補植一株。在他看,彷彿那五百株樹,就是他父親的精魂憑依之處。

  在守制的日子中,他視繼母軒太夫人如生母,家事大小,都要請命而行;軒太夫人慈愛而謙虛,稱他「大少爺」。對這位大少爺,她事事滿意;唯一的例外是,大少爺似乎絕了仕宦之想,讀書人不肯做官,在她覺得是一件不可解的憾事。

  湯斌對這一層也感到疚歉和為難——難的是有些道理,解釋不清楚;他在南安的一年,曾痛自反省,認為自己雖以王陽明為法,但處事或嫌操切,或用權術,或者是碰運氣,口中說得極有把握,其實內心不免彷徨,不能像王陽明那樣,達到「聖賢亦不過如此」的境界而能夠心安理得,無時不保持著一股「浩然之氣」。這些毛病的根源,還在學養不足;所以他不願做官,只願讀書。果然到了有把握的那一天,再為國為民做一番事業,也還不晚。

  這些道理對足跡不出里門,識字也不多的繼母,如何講得明白?無可奈何,只好編一套說詞。

  「娘!」他說,「不是我不願意做官。官場風波甚險,我又不會弄錢;接娘到任上,沒得享福,倒替我擔驚受怕,兒子的心裡怎能得安?倒不如在家粗茶淡飯,至少也讓娘過幾天清閒日子。倒不是好!」

  「好倒是好!只是總說望子成龍,榮宗耀祖,你怕我替你擔驚受怕,我就不跟你到任上去。」

  「難道,」湯斌笑道:「娘在家就不會替我擔心了?」

  軒太夫人語塞,想了想說道:「官你還是要做的。你不做官,就少了一個好官,不可只為自己打算。既然你處處為我著想,將來等我跟了你爹走了,你可不要忘記我今天的話!」

  這幾句話,說得湯斌肅然動容,「不可只為自己打算」,這話是何等襟懷!他站起身來答道:「娘教訓得是!等兒子自覺出去做官,凡是艱難險阻,都有把握應付了,兒子一定聽娘的話,做個榮宗耀祖的好官。」

  有了復出的打算,湯斌課子越勤;因為只有兒子有了自立的基礎,他才可以脫然無累,一心奉職,「我不是望你們早貴;少年要吃苦,苦則志定,將來不會失足。」他總是這樣對兒子說:「你們將來長成後,我未必還能教你們。所以我現在教你們的教法,跟別人不一樣。」

  平常人家教子弟,最重「開筆做文章」,這文章不是什麼「班馬文章」,是號為「代聖人立言」,而實際上「天地者宇宙之乾坤」之類的陳腔濫調八股文,學會了這樣的文章,才可以進學、中舉早早發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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