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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靳輔正膺新命,入覲後出京赴任,在邯鄲由題壁一詩,邂逅陳潢,接談之下,相見恨晚;於是羅致入幕,一起到了淮南,踏遍黃、淮、運三河交錯的地區,白天跑得腳上起了水泡,晚上宿臨時搭蓋的茅篷裡,每每談到深宵。陳潢對潘季馴的論理有極深的研究;認為前明自潘季馴去世以後的五十年,治河風氣一變,不背尋求黃河故道,順勢導引,以致下游淤塞,不能歸海。上游則多宣洩於四旁支,水勢雖緩,而淤塞的情況,愈來愈嚴重。為了通漕,往往又儘先疏濬旁支,捨本逐末,以致治絲愈棼。

  因此,陳潢主張「順河性」以為正本清源之計,如果有災患,一定要研究成災的原因,從根本上去著手。他不主張為了省錢,因陋就簡,圖一時的安逸;認為這一來河工堤防容易敗壞,結果為節省反而浪費。他又認為治河無一勞永逸的可能,唯有用「謹小慎微」四個字,時時刻刻加以防備。如果有什麼地方潰決,先鞏固兩面堤防,不使擴大,然後修復故道,從引河中疏引河水,歸入正流。這些議論都非常平實,在急功好利的人看,是無法入耳的,但靳輔是講求實效的人,知道他這些話是出於真知灼見,所以極其信任。

  陳潢跟顧炎武是一樣的心情、抱負,平時遊蹤所至,一定要訪察「郡國利病」,早知黃河下游,入海那一段的地形,此時陪著靳輔實地視察,同時廣泛訪問鄉里父老,確實掌握了情況、提出了他的看法和做法。

  「紫公!」靳輔號紫垣,所以陳潢這樣叫他,「泰州、安豐、東臺、鹽城這些地方,形如釜底,倘或濬深海口,就是打開一道缺口,一到潮漲,海水倒灌,下游氾濫,上游亦無可宣洩,絕非長策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靳輔深以為然,「我本來就拿不定主意,不知道是應該濬深海口,還是築提束水,以攻海潮。你現在這一說,我的主意定了!」

  所定的主意,就是以築堤為主,他在一天之中,拜發了八個奏摺,提出了治理黃河下游的全部計劃,預定二百天完工,每天用民夫十二萬三千。工程費總計二百十四萬八千,籌措的方法是借徵直轉,江南、浙江、山東、江西、湖北各州縣,康熙二十年錢糧的十分之一;工成以後,由涸出田畝及經過商船,分別納費償還。

  皇帝同意靳輔的計劃,但三藩之亂方熾,軍務至上,部議動用民夫過多,會影響軍務的需要,主張擇要興修,於是重擬計劃,改為四百天完工,可以減少人力一半。皇帝批准了修正的計畫,旨到之日,立即動工,其間因為經費超支,許多細節,有所修改,但築堤的工程是成功的,山陽、高郵等七州縣,慢慢地水都退去了,有田可耕了。

  然而整個河工是長期的、艱苦的奮鬥,所以至今不能說是完工。皇帝在郯城召見靳輔,決定親自到黃河北岸去視察一番。

  此時蘇州正在忙著接駕,由王新命與湯斌會同主持。依照部裡發下來的公文,蘇州將是皇帝南巡駐蹕的主要地點之一;由北面入城,需要開一條極寬的蹕道。

  「這一開,起碼要拆除幾千戶人家的房子,」湯斌在實地勘察後,這樣對王新命說,「事屬萬難,只好不開。」

  「不開怎麼行?」王新命大搖其頭,「出警入蹕,自古就是這樣的定制,不開蹕道,且不說有損天子的威儀,而且難保沒有人犯蹕,那時候怎麼辦?」

  「保護聖駕,當然警戒要嚴密,與開蹕道的關係不大。」

  「怎說不大?」王新命指著鱗次櫛比的人家說,「這裡面隨處可以藏奸隱宄,萬一疏虞,冷不防衝了出來,豈是兒戲的事?」

  「王公!」湯斌這樣說道,「拆數千民居,以開蹕道,我總覺得期期不可。皇上此來,問民疾苦,不但早有上諭,且亦見諸行事,昨天有人來說:親見皇上在高郵堤上,撫慰修堤的民工,聖德如天,或者反不以拆民居開蹕道為然。王公,這一層請再思。」

  細細一想,王新命的原意有些動搖了,他害怕的是責任,「如果皇上怪罪,何詞回奏?」他問。

  「有罪歸我承當。王公。」湯斌很快地說:「若蒙詰責,請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。」

  這一個疑難,總算由湯斌一肩承挑而解決,於是他即日就道,趕到淮安去接駕。船行的功夫,不肯白白消耗;實際上亦不容他有偷閒的機會,文案山積,就在船中處理;六天六夜,不曾上床,看到倦不可當時,只閤一閤眼,不久又見他手中握筆,埋頭於案牘之中了。

  因此,一到淮安,被召入行宮時,皇帝大吃一驚,「湯斌!」他問,「你可是病了?」

  「啓奏皇上,臣頑軀粗健。」

  「那麼,你的臉色為何這麼難看?」

  「此當是缺少睡眠所致。」

  「身子也要緊。」皇帝說道:「俗語道得好:『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』,你須為我,為百姓珍重。」

  「是!」湯斌感激與惶恐交併,伏身謝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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