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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至於沉湎於馬弔紙牌,又不僅廢時失業;最壞人心術的是,一面打牌,一面唱曲,而曲文則無不描寫私情,文雅的風情暗寫,粗俗的淫猥不堪,雖有婦女同座,照唱不誤,不以為怪。自然,藉此淫詞艷曲作挑逗,是常有的事。

  蘇州還有一樣風俗,深為湯斌不滿,對於喪事,悖越禮法,喪家和弔客,往往毫無戚容,尤其是高年長親壽終,名為「福壽全歸」的「喜喪」,靈前設宴唱戲,弔者大悅。送殯執紼,看不見「麻衣如雪」,十九是彩服,湯斌不勝感慨地說:「仁孝之意衰,任卹之風微!」

  「在我任內,絕不許有這種頹靡的風俗!」湯斌跟吳縣知縣劉滋才說,「不過不教而誅,亦所不忍。我想先請你約集地方紳士到我這裡來,加以勸導;再出告示嚴禁。如果辦不通,我就不能不採取激烈手段了。」

  劉滋才是能幹的官員,依照湯斌的意思,約了紳士一起見湯斌;經過苦口婆心的解說,地方紳士無不內慚。散出歸去,先從各人自己做起,約束女眷,不准進寺廟燒香。劉滋才出了告示,又派隸役在各處寺廟巡邏;不准婦女進入。這一個改革,很容易收效。

  但在城外就不行了。尤其是蘇州城西十里的楞伽山,俗名上方山;為「五通神」所盤踞,五通神不知起於何時,又有「五顯」、「劉猛將」、「五方賢聖」等等名目,在蘇州是家家奉把的神道。於是巫師、巫婆,借五通神造出種種荒誕不經的神話,斂財誘色,無惡不作,這樣已有數百年之久。

  在上方山,就更加荒唐了,俗稱上方叫「肉山」,山下宋朝范成大的故里石湖,稱為「酒海」,僅憑這兩個地方,就可以想見那裡是如何一種淫奢的地方。

  上方山的香火終年不絕,迎神賽會,亦是層出不窮,此外還願唱戲、酬謝豐收唱戲、久旱災荒、祈求雨雪亦要唱戲,酒食相邀,男女混雜,搞得烏煙瘴氣。五通神廟的廟祝極富,因而以放債為副業,據說借了五通神的錢營商,可以致富;所以不需周轉,亦來借債。還債時要燒香唱戲,所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上方山上幾乎沒有一天不是歌舞笙簧,徹夜不斷。

  五通神像古時「河伯娶婦」那樣,亦為娶陽間婦女為妻;絕色婦女偶有寒熱之類的症候,立刻就有人斷定,說是「五通神看中了」。

  這一來,她的家屬就不替她治病了,眼看她漸漸病重,至於死亡。也有些婦女,會跟母親嫂子悄悄說起,在夢中曾恍惚與五通神同上陽台。像這樣的情形,每年總有幾十家。

  那裡是五通神入夢,是些神棍假借名義,誘姦婦女——騙局拆穿了一次,被害婦女的家屬告到當官,湯斌知道了這事,怒不可遏:「光天化日之下,豈容此淫昏之鬼橫行!」他對劉滋才說,「更不容神棍、巫師假借名義作惡。你替我嚴辦、嚴禁!」

  「是。」劉滋才說道:「不過回稟大人,禁者自禁,信者自信,一時的雷厲風行,終恐故態復萌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數百年的積習,人心受惑已深,不是一紙告誡,一時嚴查,所能收功。」

  「這也說得是。」湯斌想了一下說:「我自有區處。」

  第二天一早,湯斌處理完了公牘,傳呼已升為撫標參將的李虎,到得後堂,吩咐他選二十名親軍,聽候差遣,然後傳轎到上方山。

  上方山正在鑼鼓喧闐地唱神戲;吳縣知縣得到消息,趕緊派出隸役到山上彈壓,驅散香客閒人。大家一打聽,說是「湯大人上山」,心裡無不疑懼——歷任巡撫也有到上方山來拜五通神的,如前任巡撫余國柱就來過不止一次;但湯斌絕不會跟五通神攀交情,那麼,此來是為了什麼?

  湯斌給蘇州人的感覺是既怕又敬且愛,所以心裡惴惴然,卻又為他深深擔心,怕他不賣「上方山老爺」的賬,會有災禍降身。所以都避開了窺視著,但願湯斌只是興到逛山,逛完就走。

  等轎子到達山門,湯斌跨出轎來,四面一看,隨即喊道:「李虎!」

  「李虎在!」

  「把什麼五通神的泥土木偶替我拉下來!」

  「喳!」李虎答應得很響亮,卻站著不動,滿臉驚疑為難之色。

  「去啊!」

  「大人,」李虎囁嚅著說:「沐恩不敢。」

  湯斌心裡很生氣,但轉念就心平氣和了。看著廟外群情惶惶,奔走相告的百姓,心裡在想:如果五通神,迷惑人心不是如此之深,又何用自己來拆淫祠?不必怪李虎。這樣想著,便一言不發,大踏步往裡走去。行得不多數步,只聽後面人聲嘈雜,轉眼一看,一大群百姓正憂容滿面地趕了上來,見了湯斌,一齊跪倒。

  為首的一個白鬚老者,磕著頭,用哀懇的聲音說道:「青天老大人,千萬慎重!老大人愛民如子,三吳黎庶,敬之如父,不敢不犯顏直諫。神道得罪不得,從前也有幾位大人,得罪了神道,一回去立刻就有災禍。崇禎十四,小人二十歲那年的知縣老爺,也是冒犯了神道,還不曾下山就中風在轎子裡。青天老大人千萬動不得,請上轎回衙門吧!」

  越是如此,湯斌的決心愈堅,微笑搖頭,「不要緊!」他說,「災禍我一身當。」

  「大人的災禍就是三吳百姓的災禍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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