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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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湯斌看到郭琇的手本,開中門親自迎接,一見面就說:「老兄的毅力決心,可佩之至。我一定要奏報朝廷,特予褒獎。」 「多謝大人成全之德。」郭琇深深下拜。「郭琇能夠無忝所生,都出大人之賜。能容我補過贖罪,已經感激不盡,何敢再邀褒獎?我今天來見大人,一則是覆命,二則是有所報答。」 「不敢,不敢!請坐了細談。」湯斌猜想郭琇的所謂「報答」,一定是對地方的興革,有所建議,所以欣然接待。 郭琇倒是有一番建議,但與地方政事無關,「這一個月裡,我不斷想到,廉吏易為亦不易為;遇到大人這樣的長官,做一個廉吏不難。推己及人,大人許我為廉吏,朝廷可許大人做清官?我不能不關心。」 「多謝厚愛。」湯斌答道,「聖主在上,沒有不能做清官的道理。我望六之年,捧檄復出,正因為時逢明主,是大有可為之時。老兄這話,我倒真要請教。」 「聖主在上,僉壬在側。大人可許我直言,可容我畢詞?」 「當然,儘管請。」 「前任余撫臺與大人同榜,但知其人之深,大人恐不如我——」 郭琇從余國柱談起,談到權臣明珠;余國柱在江蘇的搜括,為明珠所授意。此外則皇帝寵信的南書房翰林高士奇;熊賜履的門生、顧炎武的外甥徐乾學,攬權索賄,一時有「四方玉帛歸東海,萬國金珠貢淡人」的口號,「東海」是徐氏的郡望,淡人則是高士奇的別號,由此兩句口號,可以想見其中的卑鄙齷齪。舉世滔滔,眾濁獨清,便成為反常的現象;因此,郭琇提出兩個疑問:第一、朝中用事的大老,能不能容湯斌一塵不染?第二、倘或開口索賄,湯斌如何應付? 「我報答大人者,即是提醒大人這兩句話。」郭琇說道:「大人不曾體會得貪瀆之心,不知此輩的險惡;江蘇膏腴之地,為此輩的利藪,豈肯容大人在此做清官?如果所欲不遂,一定設法排擠大人去位。聖主在上,固然不錯,但耳目畢竟有限,難免不受蒙蔽。這一層,大人可曾想過?」 湯斌靜靜聽完,久久不答;躊躇又躊躇,才慢吞吞地答道:「蒙老兄如此厚愛,論理料事又是如此透徹,我就跟老兄實說了吧,最近有人來跟我說,我奏報康熙十八年至二十二年積欠的錢糧,改為分年帶徵;睢寧、沐陽、邳州、泰州,以及西淮、揚州、徐州等地水災,豁免前兩年的欠賦,減了本年的新課,都靠明相國的力量,江蘇百姓,宜有報答,他們要我四十萬。」 「如何!」郭琇拍著大腿,「大人如何答覆?」 「我能答覆他什麼?唯有置之不理。」 「這絕不是辦法。」郭琇說道:「我有句話,不知道能不能說?」 「你說!」 「我與在籍紳士也曾談過,幾乎異口同聲,不願大人為難。」郭琇很謹慎地說,「大人如果不便出面,儘可不聞不問。」 這話說得語氣曖昧,湯斌一時不解,細想一想有些明白了;他當然知道老百姓的愛戴,巴不得他長生不老,一輩子當江蘇巡撫,所謂「不願大人為難」自是意指朝中有人索賄,由地方來應付;這應付無非是湊成一筆巨數,填京朝大官的貪壑。這話如果明說,知道他絕不能同意,郭琇所說的「儘可不聞不問」,正就是此意。 想是想明白了,總有些令人不信。前明好官獲罪要錢來折贖,部民醵金相援,如他老師孫奇逢救左光斗的故事,已經難能可貴;地方百姓湊錢來替長官行賄,那可以說是千古創聞,而況數目又如是之鉅! 這樣想著,覺得表示態度,亦屬多餘,便即笑道:「老兄一月之前方自洗堂廡,如何又管此閒事!」 這一說,郭琇就無法再往下談了,但心跡不能不表明,「大人,」他說,「若非與大人有關,我何苦管閒事?」 「盛情可感!」湯斌說道:「但望與我一樣堅持,就是愛我了。」 「謹遵臺命!」 郭琇果然言而有信,等吳江的紳士,得到風聲,與蘇州方面聯絡,有了成議,來見郭琇,請他代為稟達巡撫時,郭琇婉言拒絕,與朝中貪官,絕不妥協。 郭琇那裡碰了釘子,蘇州知縣劉滋才那裡亦碰了釘子,大家還不死心,居鄉的紳士以曾任大學士的宋德宜為首,聚會商議,決定請藩司章欽文出面,七府一州共湊四十萬銀子交給他轉送余國柱。 茲事體大,章欽文不敢擅自作主,特地去見湯斌,用江蘇紳民,只為求得湯斌無事,可以為民造福,所以送這筆錢是為自己打算,與湯斌無干之類的話,希望打動他。那知湯斌一點水都潑不進去。 「此事有三不可,蠲賦出於天恩,如今變成江蘇百姓不得實惠,似乎皇上口惠而實不至,一不可。我生平自矢,不以一己富貴榮辱而降志,現在等於買官來做,良心何安?二不可。現在他要四十萬,給了他了,將來要四百萬,又將如何?三不可。因此,不但我不能理他,你們亦不能理他,否則造成陋規,害苦了百姓,我必指名嚴參。」 這一來,沒有一個人敢再管這件事。余國柱派來的人的失望,自然可想而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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