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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這話也對,湯斌便派人把壽屏上的序文抄了下來:原件仍然「璧謝」!

  這好像有點不近人情,令人難堪;但以知之有素,諒解他絕不是出於矯情,所以這種難堪,就好像人參湯中的一絲苦味那樣,事後體會,格外有味。

  到了年終,接到吏部的公文,奉旨「行取」州縣官,以備言路之選。「行取」的意思等於徵史,也就是說,選拔州縣官去當御史;品極同為七品,但職權地位大不相同,以明朝的規制,巡按御史,代天巡方,所到之處。「如朕親臨」,州縣官須以屬下的禮節參見。由明入清,雖廢除了巡按御史的制度,但言官的身分清高,遠非縣令所可同日而語。

  因此,州縣官行取為御史,限制甚嚴,第一要合資格,須兩榜進士出身;第二要才德俱優;第三要任內不欠錢糧,沒有未破的盜案。前兩點操之在己。最後一點,在江蘇這樣「賦重役繁,甲於天下」的地方,就很難了。

  湯斌認為這是好官吃虧的規定,決定據理力爭;因而他親自起草奏疏,保薦劉滋才和郭琇。他說:做州縣官,都知道皇帝的「知人之明,出自天授」,做臣子的,只要潔己愛民,一定能夠升遷,所以操守廉潔,政績可以表揚的,頗不乏人。但細考他的錢糧徵收成數,則無論如何不能完清,因為「勢處其難,智勇才力無所用」。如果一定要拘於成規,以合格的官員報送,那就只有揀小縣分,事情少,賦稅輕,容易藏拙,也容易見功的人來敷衍塞責。這樣的人,辜負了行取的美意良法,而且其人的才具,亦絕不能邀得皇帝賞識。這一來,豈不是有濫舉的責任?

  如果真知其人而不保薦,則是「蔽賢」,罪過與「濫舉」相等。因此,湯斌說他與總督王新命,細心考查,決定保薦劉滋才與郭琇;他說郭琇稟性恬淡,頗有風骨,對百姓的撫慰啓迪,勤勞不倦,吳江的百姓對他的稱頌,眾口如一。任內亦沒有未破的盜案,但錢糧只有康熙二十二、二十三兩年全完。歷年的錢糧不能全完;而郭琇雖未能追完舊欠,至少已有任內的兩年全完,與歷任官員比較,可見得不是他的才具不行——湯斌希望能表達出這樣一層意思,如果都像郭琇這樣的縣令,那麼,根本就不會有積欠的錢糧了。

  這道奏疏一上,劉滋才和郭琇都奉旨補為監察御史;去任之日,百姓自然攀留不捨,彼此有一場眼淚好流。

  到了京師報到,郭琇因為身居言路,職責所關,所以經常考察吏治民生。遇見的人多了,才發覺朝中的派系,相鬥甚烈,或者是政見不合,或者是講學問的路數不同,形成門戶之見,而說到頭來,其實不脫爭權奪利四個字。

  朝中的派系,最初是索額圖和明珠兩大派;以後又有徐乾學、高士奇、王鴻緒、李光地等派,用戰國連橫、合縱的手法,今天聯甲倒乙、明天又聯乙倒丙,搞得暗潮洶湧,糾紛迭起。熊賜履的罷黜,照徐乾學的說法,就是由於索額圖的陷害。然而熊賜履的「嚼簽字」,確是假道學的行為,所以連與索額圖為敵的明珠,亦不以為然。

  當然,所有的爭權奪利的衝突中,以明珠和索額圖兩派的爭鬥為主。明珠的受知於皇帝,是由於力贊撤藩,但他的手段,也確比粗豪疏略的索額圖高明得多;素以輕財好義,禮賢下士知名,聽說郭琇是湯斌特薦而行取的御史,便託人來致意。但是,這個人恰是郭琇所看不起,而且深惡痛絕的余國柱,自然就更不會理他了。

  不久,又有一個人來拜訪郭琇,這個人也是皇帝所寵信的,以理學出名的煊赫人物,他是郭琇的同年李光地,字晉卿,福建安溪人。康熙九年點了庶吉士,學得一口滿洲話,也會滿洲文;三年教習期滿,「散館、留館」,授職為翰林院編修,請假回籍省親。

  第二年也就是康熙十三年,三藩亂起,耿精忠在福州起事。響應吳三桂。李光地跟他的同年,家住福州,同時回籍省親的陳夢雷合作投機,做了一次「買賣」。這個計劃是如此:一方面陳夢雷在福州投降了耿精忠;一方面由他與李光地聯名,用蠟丸呈上密奏,建議大兵進取的方略,密奏中這樣說:

  竊聞大兵南來,皆於賊兵多處,盡為鏖戰,而不知出奇以搗其虛,此計之失也!

  臣度:仙霞連浙江;彬關連江西;漳、潮連廣東,此三方者,本地守土之兵,自足以控制之。其汀州一路,宜因賊防之疏,選精兵萬人,或五六千人,作為入廣之兵;道經贛州,遂轉而入汀州,為程七、八日耳。二賊聞急趨救,非月餘不至,則大軍入閩久矣。賊方悉兵外拒,內地府、州、縣,盡致空虛,大軍果從汀州小路,橫貫其腹,則三路之師,不戰自潰。仍恐小路崎嶇,更須使鄉兵在大軍之前,步兵又在馬兵之前,庶幾萬全。

  這篇奏疏,看來說得頭頭是道,其實是紙上談兵,而且間關萬里,到達御前,亦已歸於無用。然而這些都不關重要;重要的是,要讓皇帝知道他們的「忠貞」。李光地和陳夢雷的如意算盤是,如果耿精忠成功,則有陳在,可以為李援引,同作新貴;如果耿精忠失敗,則有蠟丸書在,李光地可以為陳夢雷出面說話,說他是假意投降,埋伏在耿精忠那裡作內應的。這樣,依然得膺上賞。

  這左右逢源的一計,到頭來李光地「如意」,而陳夢雷大倒其楣。毛病是在李光地出賣了患難朋友。

  蠟丸書歸李光地製作,一小塊紙片上,寫滿了蠅頭小楷,用蠟丸封固,由李光地的叔叔,護送一個名叫夏澤的親信家人,出江西北上;走了一年才到京師。蠟丸密奏上達御前,皇帝降諭:「編修李光地不肯從逆,避入山中。具疏遣人前來,密陳地方機宜,具見矢志忠貞,深為可嘉!下兵部錄其疏,令領兵大臣知之。」

  為什麼只有李光地一個人的名字?因為李光地根本沒有把陳夢雷的名字寫上去;照他的想法,如果耿精忠成功,陳夢雷就根本不會知道,密疏只是李光地獨上,因為這是無法查考的。倘或耿精忠失敗,則不但獨顯忠貞,更為難得;而且那時陳夢雷被捕,攀扯上自己,有口難辯,或許會變得弄巧成拙。這樣寫了自己打算,決定出賣朋友。

  靖南王耿精忠響應吳三桂起事,是在康熙十三年三月,巡撫劉秉政,事先已經暗通款曲;顧慮的是總督范承謨——他是宋朝范文正公的後裔;清朝開國名臣范文程的兒子,耿精忠怕他不從,託詞請他到王府議事。范承謨坦然應約;一到就被耿精忠的衛士,以白刃相向,脅迫投降,范承謨挺身大罵,誓死不從。他在福建頗有政聲,耿精忠怕殺了他會失民心,只好拘禁起來,派了三十二名衛士,輪班看守,同時派劉秉政勸他多次,范承謨始終不降,於是惹惱了耿精忠,一面拘捕范氏家屬,一面佔據福州,起兵造反,發兵三路,分起邵武、福寧、建寧、汀州等地。

  等整個福建落入耿精忠手中,他又分三路出兵北伐,東路取浙東沿海,西路取江西廣信、饒州;中路出仙霞嶺的浙江金華、衢州等地。

  朝廷得報,亦分四路出師平亂;奉命大將軍康親王傑書與寧海將軍貝子喇塔,由浙江入福建,兵到衢州,大破耿精忠手下大將曾養性所部,進圍溫州。又大破耿精忠的另一大將馬九玉所部,乘機收復江山、常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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