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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榮枯之間,相對映照有如天堂、地獄的,就是李光地與陳夢雷。此時一個在獄中含冤受屈,命已不保,一個卻是金馬玉堂,平步青雲——李光地到京,已授職為內閣學士。庶吉士散館,能夠留館授職為編修或檢討,已是令人艷羨的事,因為清祕之職,升遷特快;然而也快不過李光地,他授職即請假,待在家裡升官,七年工夫,由編修一躍為二品大員,做的是最重文采的翰林官,卻以軍功超擢,這都是空前絕後的異遇。

  然而李光地的功名雖得意,聲譽卻不甚高明,因為陳夢雷幾次呼冤,已經遍謁老師同年,雖不便說出合作投機的行為,對蠟丸書應有他的名字,以及李光地如何請他的叔父李日煜到福州探聽虛實,以定行止的情形,說得鑿鑿有據。李光地不夠朋友的名氣,在他的同年中,已經無人不知。

  結果,陳夢雷免死,改為充軍奉天,但李光地卻不肯承認是他的力量。同時,他有心排擠陳夢雷,亦是彰明較著的事實。陳夢雷雖得活命,一口怨氣仍難嚥下,在獄中寫下一篇與李光地的《絕交書》,其中有段話說:

  年兄家居安溪,在六百里之外,萬山之中,地接上游,舉族北奔,非有關津之阻;徜徉泉石,未有徵檄之來,顧乃翻然、勃然忘廉恥之防,徇貪冒之見,輕身杖策,其心殆不可問。

  這是因為耿精忠在康熙十三年三月起事,而李光地在端午之前還到已經淪陷的福州去過。

  如果李光地真的是效忠清朝,則耿精忠在福州起事,閩南還安然無恙,大可出江西北上。潔身自保,而起初請他叔父到福州探聽消息;繼於端午節前,親入虎穴,此一行有何理由,目的何在?陳夢雷所指的「其心殆不可問」,真成誅心之論。

  這篇《絕交書》由於徐乾學的協助,廣為傳播,使得李光地的「賣友」之名,喧傳人口。這一來,他在京裡,立足不住,不能不「避風頭」;在康熙二十一年,以奉母回籍為名,請假回到福建。一住住到康熙二十五年,才又進京,當了翰林院掌院學士。

  這是個異常清高尊貴的職司,向來非德高望重的翰苑前輩,不足以領袖群倫。李光地的資望、人品、學問,都談不到此;所以大家都看不起他,特別是徐乾學,處處與他作對。如今因為郭琇同為同年,他來探望的用意,一則是拉攏交情;再則是看不慣徐乾學和高士奇的行逕,有意揭發,希望郭琇能夠以御史的身分,上奏嚴劾。

  「『四方玉帛歸東海,萬國金珠貢淡人』這兩句話,我也聽見過。」郭琇問道:「我就不明白,高淡人有何神通?能這樣子得皇上的信任!」

  「這話說來就長了。要從他的出身談起——」

  淡人是高士奇的別號,一字江村。他跟陸隴其同鄉,籍隸浙江平湖,但又自稱杭州人。

  他的出身不高,而志向甚高,在康熙初年,自己挑了一擔行李,到京城裡去找機會。天子腳下,萬人如海,要找機會,真如大海撈針;兼以「長安居,大不易」,結果流落在報國寺,賣字餬口。

  有個人叫祖澤深,是明朝的總兵,大凌河之役,投降了清太宗的祖大壽的兒子,偶然逛報國寺,看高士奇寫得一筆好字;不由得想起一件事——索額圖門下一個得勢有權的家人,要用一個讀書人,替他料理文字,順便教他的兒子讀書。有點骨氣的讀書人,豈肯做奴僕的門客?所以祖澤深雖「受人之託」,卻一直不能「忠人之事」,這時看到高士奇這般憔悴淪落,認為不妨試探一下。

  高士奇心想,「宰相家人七品官」,做這個西席也可以;而且索額圖是椒房貴戚,聲勢煊赫,也許就此得能搭上了線,青雲直上,因而欣然許諾。

  索額圖不好親近文士,與明珠門下,大異其趣。因此,有一天要寫封要緊的信,竟一時無人可找;高士奇的東主,索額圖的奴才,便把他薦了上去。這一下便升了級,成為索額圖的門客,相府裡上上下下都稱他「高相公」。

  「高相公」善於做低服小,機巧靈活;索額圖便把他舉薦到御前,做南書房翰林,成了天子的文學侍從之臣。

  皇帝雖然崇信理學,也懂得西洋的天算之學,但文采方面,不過爾爾;卻好高士奇也是半瓶醋,跟皇帝談起來,程度深淺相似,趣味亦相彷彿,所以十分投機,加上他那一筆好字,著實可愛,便頗受信任。

  高士奇事君,得個「小」字訣,皇帝只要找他,他一定在;皇帝問到什麼,他一定能夠回答——高士奇不是什麼博學高才,他另有訣竅,每天一早進宮,先找在御前當差的小太監來問,皇帝昨天看了些什麼書,說了些什麼話,講一件便送金豆一粒,多講多送,往往一袋子金豆,到晚上傾囊而出。因為如此,皇帝有所垂詢,他早有準備;同時皇帝的喜怒好惡,他亦無不了解,曲曲應付,自然合拍,成了皇帝左右少不得的一個侍從。

  他在南書房的職司是繕寫密諭,加上他從小太監那裡所得到的有關皇帝的起居動向,因此他是最了解皇帝意旨的人,這就成了高士奇招權納賄的憑藉。禍福之間,往往決定於消息的靈通與否,高士奇在這方面獨擅勝場,所以他用「門路獨真」的話作招搖——這話不假,走別人的門路,力量達不達得到御前,大成疑問,亦無可究詰,只有高士奇,隨時可以找到跟皇帝進言的機會;當然他是用旁敲側擊,迂迴宛轉的方式,使皇帝在不知不覺中聽了他的話。

  高士奇是很得意了,家貲鉅萬,在老家置了千頃良田;杭州西溪蓋了一座很大的別墅。皇帝不論巡幸何處,都要帶著他走,既富且貴,尊榮無比,但有兩件事美中不足。一件是高士奇雖蒙特賜「同博學弘詞試」而成為翰林,入值南書房,而肚子裡「火燭小心」,翰林任繕寫之事,豈不等於鄉試會試闈中的「謄錄生」?為此他發憤要著書,一本叫做《左傳紀事本末》,是東抄西襲,雜湊成書的東西;一本叫做《天祿識餘》,是因為他能看到深藏禁中,為外間所難寓目的祕笈,想賣弄炫耀一番,結果弄得笑話百出,前人已經發明考證過的,他自以為獨得之祕,沾沾自喜。

  此外,又花錢請人做了幾本書,都是關於《左傳》的,因而他便以專治《左傳》,自鳴得意。深於世故的,不過暗中冷笑;年少氣盛,而又才大如海像朱彝尊這樣的人,就免不了要說話了。

  朱彝尊自己史館外放江南副主考,回京覆命不久,即在翰林院供職;當時鴻博四布衣,李因篤不受職而歸,便成了三布衣,翰林院中凡有重要文字,都歸三布衣起草,名重一時,不免遭忌。以後朱彝尊奉旨入值南書房,與高士奇成為同事,相形之下,好的愈顯得好,不行的愈顯得不行,高士奇便把他看成了眼中釘。

  朱彝尊當然也看不起他,做了兩首「詠史」的七絕,作為諷刺:

  漢皇將將屈群雄,心許淮陰國士風,
  不分後來輸絳灌,名高一十八元功。

  海角文章有定稱,南來庾信北徐陵,
  誰知著作修文殿,物論翻歸祖孝徵。

  第一首借韓信的特受知遇,比作高士奇的得寵,倒還沒有什麼。第二首把他比作北齊的祖珽,便使得高士奇恨之切骨了;因為史家評祖珽:「珽之行事,小人之尤,言之污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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