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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「皇上倚重,老公祖又新自江蘇來,一言九鼎。合郡生靈,敬以相託。」

  及至廷議,徐乾學閉口不言,太學生梁清標受了指使,便即說道:「湯老先生宜乎主持禁設之議。」

  湯斌為了百姓,也就說道:「海關與民爭利,這樣的事,豈有於地方有益的?倘得其人還好,不得其人,四處騷擾,害民無窮。」

  這段話由徐乾學傳到皇帝那裡,深為不悅,傳旨命明珠去詰問湯斌。余國柱卻又附著他的耳朵說:「有人要害年兄,到內閣只這樣說:得其人便無害。」

  到了內閣,明珠說道:「皇帝面諭:『湯斌是道學,如何一件事兩樣說法:他進京時,我拿海關的事問過他,他說無害。今日九卿會議,如何又說害民?』命我傳問。」

  看起來余國柱像是一番好意,但無論好還是歹,對湯斌都毫無影響,在九卿會議中他是怎麼說,此刻在奉旨詰問時,依然是怎麼說。

  「是了。」明珠一向有禮賢下士的名聲,其實跟唐朝的奸臣李林甫相彷彿,口蜜腹劍;他視湯斌為最大的政敵,但見面時總是異常客氣,即使有所爭議,臉上亦總是帶著笑容。所以聽湯斌照實陳述,奉旨交辦事項已畢,隨即殷勤問訊,而且帶著他到設在內閣的辦事的書齋,取出他的詩稿,向湯斌請教。

  「此調不彈久矣!中堂的大作,何敢妄肆議論。」湯斌很謙虛地說。

  「我與湯公少親近,曾聽小兒說起,湯公不僅理學;詞章一道,亦是文采斐然,何必客氣?」

  明珠的長子納蘭性德,是最佩服湯斌的人;在史館的那些日子中,納蘭性德當御前侍衛,常常奉旨有事跟湯斌接觸,雖然年齡相差甚多,學問路數不同,家世迥不相侔,但兩人卻極其投契。不幸納蘭性德青年早逝,現在明珠提了起來,湯斌不免傷感,欷歔不止,反倒是明珠勸他不必傷心。

  經此一番相敘,誰都以為明珠跟湯斌融洽得很——就表面看,明珠似乎也很幫湯斌的忙,而暗底下完全不是這回事。

  見了皇帝,明珠據實將湯斌的話回奏;皇帝對湯斌不滿之意消失了。

  這一來自然要對徐乾學不滿。皇帝對這件事看得很重,因為他也是念茲在茲不忘記老百姓的;但因庫用也是大事,為了江蘇的海關,他希望大家能夠諒解,如今徐乾學卻造作謠言,借他人之口,行反對之實,其心可誅!認為非加以訓斥不可。

  「都是你們蘇州的鄉紳,自己要做買賣,恐怕添個海關,於己不利。你們上牟公家之利,下漁小民之利,巧取豪奪,我都知道。」皇帝沉著臉說:「你們賴湯斌說害民,湯斌何嘗是這意思?他說:『得其人便無害。』真是!天下什麼事不是不得其人就有害?」

  本是商量好的一條計,凡此皇帝發怒責備,都在意中;徐乾學自然不會著慌,磕著頭,從容答道:「湯斌如何賴得?,廷議時九卿俱在,眾耳共聞,皇帝如以為臣言不實,可問梁清標。如果這話是臣捏造,誣賴湯斌,他在蘇州出的告示,上有他的巡撫關防,難道也是臣捏造的不成?」

  「什麼告示?」

  「是湯斌在蘇州卸任出的,安慰百姓的告示。」

  「告示在那裡?」

  「臣家裡就有。」

  「你怎麼有此告示?」

  「是蘇州有人特意寄來,囑臣上呈,臣守皇上凡事安靜的訓諭,不敢多事。今蒙皇上垂詢,不得不據實奏聞。」

  皇帝點點頭:「明天你將告示帶來。」

  這是反激的手法,一懸一宕,才逼出告示的話來;不然不能無緣無故獻呈告示進讒。到了第二天,徐乾學將告示帶進宮去,皇帝一看「愛民有心,救民無術」這兩句話,果然大為不快。

  當然,徐乾學也還有一番歪曲的話。

  徐乾學當然先要頌聖,說皇帝屢次蠲免錢糧,又撥鉅款興修水利,無一不是皇恩浩蕩的愛民仁政,而湯斌居然說他自己「愛民有心」,即是表示皇帝不愛民;而「救民無術」這句話,更為悖謬,彷彿當今天下有多少害民的苛政似的。

  這番話把皇帝說動了心,由此對湯斌起了誤會,「原來他是假道學!」皇帝口不擇言了。

  「湯斌的道學,是天下都知道的,只是欺世盜名,唯聖明在上能洞燭其底蘊。」徐乾學這樣恭維著。

  「哼!」皇帝冷笑,「古人善者歸君,過則歸己,才是臣道;如今是過則歸君,善則歸己。」

  「湯斌名心太盛,似乎太過。」

  由於徐乾學的一再煽惑,皇帝便命詹事府滿洲缺分的正詹尹泰,傳旨湯斌詰問。

  「你去問湯斌,」皇帝說:「他是大臣,說海關不好,部議不准,我依部議是常事。果然不好,何妨再三爭執,我未必就把他問罪。大臣不避斧鉞,為民請命,為何不當面說?居然把責任推在我頭上,他說『愛民有心,救民無術』?是不是說我不愛民呢?」

  尹泰奉旨轉問,湯斌自然只有惶恐謝罪。過了些日子,湯斌見皇帝奏事既畢,湯斌打算有所申辯,余國柱提醒他說:「皇上責問,應當磕頭,為何要辯?」

  這話看來像是出於好意的衛護,其實是不叫他說話。湯斌一向在口才上吃虧,當時訥訥然無法出口,只有連聲答道:「臣不敢!臣不敢!」

  由於種種拂逆,湯斌的健康,便大受影響——他平日自奉過於節儉,營養不足,所以身體一壞,衰象畢陳,對輔導東宮之任,便有力不從心之苦。

  為此,湯斌再次薦耿介自代。皇帝准奏,特召耿介到京,授職小詹事;由於湯斌的牽引保薦的奏疏中,說他「賦質剛方,踐履篤實。家居淡泊,潛心經傳,學有淵源」,所以皇帝亦甚看重耿介,召見以後,並且面諭:「你寫一幅字來我看。」

  這不是要看耿介的書法,是要看他為學的心得,耿介寫了一幅正楷,自己所撰的辭句是:

  孔門言仁、言孝,蓋仁孝一理,仁者孝之本體;孝者仁之發用,不言仁無以見孝之廣大;不言孝無以見仁之切實。

  這四十三個字,闡明孝出於仁,表裡相通的道理,簡明扼要,皇帝頗為欣賞,特書「存誠」二大字賜耿介,作為心許的表示。

  但是,皇帝心許,太子卻不「欣賞」這位師傅。耿介上了年紀,步履蹣跚,言語亦不甚俐落;而且鄉居太久,形質儀容,樸實簡陋,年紀正輕,活潑好動的太子,自然覺得不對勁。當時朝中大小官員,也看不起這位鄉下土老兒的師傅,往往就在他背後訕笑戲侮,以致耿介大為不安,頗有悔此一行之感。

  對湯斌懷著成見的人,攻擊耿介,自是不在話下,但比較公正的旁觀之論,亦都覺得湯斌保薦耿介,頗欠考慮。最明白的一點是,湯斌在薦疏中說耿介「年逾六旬,精力尚健」,即非事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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