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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郭琇是他的同年,此時又成了長官與僚屬,於公,他可以鼓勵郭琇配合皇帝重整紀綱的決心,提出糾彈;在私,他想到有一套說法,可以打動郭琇的心。

  這套說法是為湯斌報仇。湯斌受明珠和余國柱的迫害,是有目共睹的事,郭琇久懷不平,所以對徐乾學的話,格外容易入耳。而徐乾學又以湯斌有恩於他的家鄉,跟郭琇對湯斌懷有知遇之恩的立場是相同的;這樣,郭琇便絲毫不覺得徐乾學所慫恿他的話,不是為了替湯斌報仇,而是以此因由,打倒明珠。

  一夕密談,徐乾學提供了許多關於明珠的內幕。有些話,跟李光地跟他所說的相同;有些則大相逕庭,而比較之下,郭琇寧信徐乾學,不信李光地,因為李光地「賣友」這一重公案,真相漸漸揭露,使得郭琇對他的信心大失。

  關起門來,一個人悄悄寫好了一道嚴劾明珠的奏疏,正待呈遞;卻以太皇太后的崩逝,而擱置了下來。這位太皇太后是世祖的生母;當清兵初入關時,世祖只有七歲,多爾袞大權在握,頗為跋扈。幸虧這位太后跟多爾袞是從小一起被養在宮內的青梅竹馬之交,苦心調護,才使得多爾袞不致萌生異志,篡位自立。

  世祖於順治十八年正月,出天花不治而崩,得年只有二十四歲,留下四個皇子。當時由太皇太后主持,與「四輔政大臣」定議,以八歲的皇三子玄燁嗣位,即是當今皇帝。太皇太后的作此選擇,是聽從她的「教父」,來自日耳曼的天主教士湯若望的建議,因為玄燁已經出過天花,不會再遭遇大行皇帝那樣的悲劇。

  這時滿清的天下未定,外有三藩的分茅裂土,破壞政令的統一;內有輔政大臣鰲拜的跋扈專擅,八歲的皇帝,全虧祖母教養護持,得以先誅鰲拜,後平三藩。祖孫之間的關係與感情,既與尋常人家不同;而皇帝的天性又特厚,所以對這位祖母的孝順,不但在古今皇帝當中找不出來,就是上《陳情表》的李密,如果生在康熙年間,亦應自愧不如。

  當太皇太后病重時,皇帝親製祝文,徒步到南郊的天壇上祭,祝文中籲懇上蒼,減自己的壽算,為祖母延壽;太常寺的禮官宣讀祝文時,皇帝涕泗交流,臣下無不感動。但人事已盡,天心難回,延到十二月中,七十五歲的太皇太后,終於薨在慈寧宮。

  皇帝的悲痛可想而知,真叫「悲號無間」,想起來就哭,常常哭得昏厥或者咯血。大喪的儀典,當然格外隆重,除了皇帝自己割辮麻衣,在慈寧宮席地寢苫以外,最初三天百官都住在宮內,每天早、午、晚三次,到慈寧宮哭臨;第四天起,改為每天兩次,官民在家齋宿。宮內外各寺廟庵觀,無分日夜,撞鐘三萬杵,虔送大行太皇太后往生極樂。

  一般的政務,當然都擱置了下來。這樣過了二十七天,皇帝不肯釋服。照多少年來的傳統,大喪是以日代月;二十七個月縮為二十七天,至此期滿。同時嫡孫為祖母服喪,只是「齊衰杖期」,期為一年,亦非父母之喪的「斬衰三年」。而皇帝下詔,定為三年之喪;哀禮過重,妨礙國政,群臣交諫,國子監的太學生伏闕上書,請皇帝節哀順禮。這才勉強把皇帝勸得脫御麻衣,換了素服;由慈寧宮回到乾清宮,不入正殿,在乾清宮東廡設榻暫住。

  釋服的第二天,皇帝御門聽政;政務恢復正常,郭琇才能把彈劾明珠的奏摺遞了上去。

  這天恰好是明珠的生日,國喪期間,「八音遏密」,不准演戲;同時也不宜舉行正式的筵宴,但就是不拘形式的小敘,場面已經浩大非凡——明珠的府第在什剎海北岸,是京師有名的巨宅;這天車水馬龍,冠蓋相望,朝中叫得出名字的官員,幾乎都到齊了。

  「郭都老爺到!」

  當司閽的持著名帖,高唱傳報時,明珠一時弄不明白,「那位郭都老爺?」他問。

  「江南道郭都老爺。」

  江南道監察御史不是郭琇嗎?明珠始而不信,從而大喜;他曾多次致意,想邀請郭琇一敘,郭琇始終拒絕,不想在這華堂春滿,賀客盈門之際,有此大名士不速而至,在他真有些受寵若驚了。

  於是明珠連聲道:「請」,降階親迎。意氣洋洋的郭琇,見了主人,長揖不拜;卻故意伸手探袖,彷彿有什麼文件要面遞似地。

  明珠喜動顏色,「足下今日興致不淺,」他問,「莫非有壽詩見賜?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郭琇一面說,一面從袖子裡抽出一張紙來,遞了過去。

  滿堂賓客,盡皆注目,都猜不透那張紙上寫的什麼?只見明珠讀不多時,臉色大變,既驚且窘,自然也有怒意,而郭琇卻是一臉詭祕的笑容。

  「郭琇無禮!應該受罰。」他自己這樣說,順手取了一大杯酒,一飲而盡,大笑而去。

  這是他有意折辱明珠,目的在激勵朝士不畏懼權貴的風骨;因為他顧慮到彈劾明珠的奏疏一上,可能會交九卿會議,倘或畏懼威勢,瑟縮不言,一片苦心,豈非付之東流?因此,特意出此當面投遞彈章的舉動,表示權相並不足畏。

  這自是大煞風景之事,賓主都覺得萬分尷尬;壽筵草草終場,賀客紛紛告辭,偌大場面,片刻之間,冰清鬼冷,明珠退入密室,立即召集心腹會議。都覺得郭琇的奏摺,指明事實,十分厲害,可能會惹起不測的天威,當務之急,該去打聽皇帝的態度。

  皇帝浩嘆終日,將郭琇的奏摺,看了又看,反覆思量,要弄清楚,他所參劾明珠的罪狀,可有虛假?

  郭琇的奏摺中,刊明了「明珠與余國柱背公營私」的事實,計有八款:

  一、凡閣中票擬,俱由明珠指揮,輕重任意;余國柱承其風旨,即有舛錯,同官莫敢駁正。聖明時有詰責,漫無省議。即如陳紫芝之參劾張洴,內並請議處保舉之人,上面諭九卿:「宜一體嚴處」,票擬竟不之及。

  這一款是事實。皇帝清楚地記得,當時明珠的覆奏,並未提到保舉張洴的人;等到自己當面追究,才提出侍郎王遵訓等人,保舉張洴不當,一體革職。

  一、明珠凡奉諭旨,或稱其賢,則向彼曰:「由我力薦。」或稱其不善,則向彼曰:「上意不測,吾當從容援救。」且任意增添,以示恩立威,因而要結群心,挾取貨賄。至每日奏事畢,出中左門,滿漢部院諸臣及腹心拱立以待,密語移時,上意無不宣露,部院衙門稍有關係之事,必請命而行。

  這更是事實。向湯斌索賄,說江蘇蠲賦,出於明珠的力量,就是天大的謊話。以此例彼,則窺測意旨,以示恩立威,當然是可信的事。至於明珠每天出乾清宮,有許多官員等候在中左門,這是皇帝早就知道的事;原以為他是在公事上有所交代,此刻經郭琇說破,皇帝才恍然大悟,原來是利用他所預聞的機密,作出賣風雲雷雨、招納權賄的勾當。

  皇帝再往下看,郭琇寫的是明珠及其黨羽,賣官鬻缺的事實:

  一、明珠結連黨羽,滿洲則佛倫、格斯特,及其族侄如拉塔、錫珠等;漢人之總匯者為余國柱。結為死黨、寄以腹心,凡會儀、會推,皆佛倫、格斯特等把持,而國柱更為之囊橐,惟命是聽。

  一、督、撫、藩、皋出缺,余國柱等無不輾轉販鬻,必索至滿欲而後止。是以督撫等官,遇事剝削,小民柔困,遭遇聖主,愛民如子,而民間猶有未沾足者,皆倩官搜索,以奉私門之所致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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