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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看到這一款,皇帝不止是生氣,而且痛心;「民為邦本」,他即位以來,最重視的就是愛民,民心馴服,乃是天下能夠大定的唯一原因,而明珠了解他的苦心,卻折消他的德意,以致百姓受惠「猶有未沾足」的。照他這樣的做法,只要一脫自己的約束,必定橫徵暴斂。搞的民怨沸騰,終於萌生亂源。由此看來,明珠真是賊臣?

  就這轉念間,皇帝已有了決定,但處置輕重,還要再看一看其他的罪狀:

  一、康熙二十三年學道報滿之時,應陞學道之人,率往論價;九卿選擇時,公然承風,缺皆預定。由是學道皆多端取賄,士風文教,因之大壞。

  一、靳輔與明珠、余國柱,交相勾結,每年糜費河銀,大半分肥,所提用河官,多出指示,是以極力庇護。當下河初議開時,披以為必委任靳輔,欣然欲行,九卿亦無異詞。及上另欲要人。則以于成龍方沐聖眷,必當上旨;而成龍官上臬司,不可以統攝,於是議題奏仍屬靳輔,此時未有阻撓議也。及靳輔張大其事,與成龍議不合,始一力阻撓,議由倚托大臣,故敢如此。

  這一款引起皇帝絕大的警惕。他回想康熙二十四年南巡視察河工時,開下河一事,要由安徽臬司于成龍總其成,而歸靳輔節制,確是出於明珠的建議。當時還覺得他的話極有道理,誰知暗中另有這樣的內幕。自己是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他的傀儡;看來做皇帝要虛己以聽,求得一個「明」字,實在甚難。如果再有成見橫亙胸中,則耳目所及,無一而非偽飾蒙蔽;從今以後,豈可不格外謹慎?

  因此,他對郭琇的奏摺,看得更加仔細,每一個字都不肯輕易放過:

  一、科道有內陞及出差者,明珠、余國柱率皆居功要索。至於考選科道,既與之訂約,凡有本章,必須先行請問。由是言官皆受其牽制。

  一、明珠自知罪戾,見人輒用柔言甘語,百計款曲而陰行螫害,意陰謀險;最畏者言官,恐發其奸狀。常佛倫為總憲時,見御史李時謙累奏稱旨;御史吳霽方頗有參劾,即令借事排陷,聞者駭懼。

  看到這裡,皇帝放下奏摺,深深點頭,在燈下自語:「若要天下太平,實非廣開言路,培養有風骨的言官不可。」

  皇帝經過深長的考慮,決定展開一次大規模的人事革新。明珠應該受到懲罰,是毫無疑義的事;但是,皇帝自成年時就自誓要待大臣如弟兄,所以除非罪大惡極,絕不願加以誅戳,尤其是明珠,皇帝始終念著他支持撤藩的功勞,格外要寬大處理。

  於是首先改組內閣。大學士一共五人,首輔是明珠,革職交領侍衛內大臣差遣;次輔叫覺羅勒德洪,他是皇帝的同族——愛新覺羅族以其與皇帝親屬關係的遠近,分為兩種,一種是太祖直系的後裔,稱為「宗室」,繫金黃腰帶,俗稱「黃帶子」;一種疏遠的宗族,稱為「覺羅」,繫猩紅腰帶,俗稱「紅帶子」,勒德洪就是「紅帶子」,隸屬正紅旗,筆帖式出身,是明珠的應聲蟲,自然一併革職。

  還有個被革職的是余國柱。五去其三,剩下兩個人,一個是曾為世祖草遺詔的王熙,此人熟諳政事,小心謹慎,皇帝決定將他留了下來;還有一個是王熙的同年,順治四年的進士,當過浙江總督,在平耿精忠之亂中立過大功的李之芳,已經六十七歲,精力衰頹,嫋婀取容,皇帝決定叫他退休——休致回籍。

  為了這一番大振刷,皇帝特別召集吏部尚書陳廷敬等人,作了一番極長的訓諭,他說;國家建官分職,經理庶政,必須拿出忠心來!大官守法、小官廉潔,各守職司,實心任事,才可以不負提拔。他親政以來,不敢絲毫怠忽,所以對於大小官員的行事,無不深知,一再指出缺點,諄諄告誡,然而他是失望了。

  他指朝中群臣,自大學士以下,有職掌的官員,全然不知勤慎供職,只知道早早出衙,偷安自便,整天三五成群,互相交結,套同年、門生的關係,彼此援引,或者同謀陷害他人;或者徇庇同黨,營私舞弊,這種種情形,他亦無不明瞭,只是隱忍不言,期望各人自己良心發現,洗心革面,改過向善。

  他又說:他最重視九卿科道的會議,期望集思廣益,斟酌至當。結果不過一兩人倡儀於前,其餘的應聲附和,馬馬虎虎,敷衍了事。甚至有些人參加了會議,卻茫然無知,到散會都不了解議的是些什麼?像這樣子,試問國是何憑?

  至於人才進退,關係重大,某人賢、某人不肖,或恐不盡知悉,所以凡遇緊要的差缺,特令會同推舉,一方面讓好人得以出頭;一方面亦是希望被舉的人,心裡有這樣的警惕,倘或不是實心奉公,失職得罪,必定會連累推舉的人,於是勉力自勵,力為好官。六部九卿諸臣,如果體會得這番意思,理當從公選舉,才是不負委任。而歷年以來,所舉者稱職的固有;但貪黷的亦復不少,這都是由於太看重情面,或者植黨受賄所致。像這些人,自反其咎,雖加正法,亦無足惜;但他實在不忍見臣下身罹法網,所以往往寬大處理。不幸地,寬大變成姑息,姑息足以養奸,積弊愈來愈深,物議沸騰,民情憤激,以致言官列款參劾,豈能再不聞不問?

  此外,明珠的黨羽,吏部尚書科爾坤,戶部尚書佛倫,工部尚書熊一瀟,平日望風承旨,甘作爪牙的,亦都一起被免了職。消息一傳,人心大快;尤其是余國柱狼狽出京,見者無不嗤之以鼻,真所謂「公道自在人心」了。

  不肖一去,賢者進用,皇帝經過慎重的考慮,選拔了三個人當大學士,第一個是伊桑阿,他是滿洲正黃旗人,跟湯斌是同年,由禮部主事,循資升任尚書,為人厚重老成,極有操守,是滿洲大臣中的佼佼者。最近在禮部尚書任內,辦理太皇太后的大喪,勤慎將事,深得皇帝好感,所以首先被拔擢入閣。

  第二個是阿蘭泰。他家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,姓富密氏。阿蘭泰以筆帖式起家,能幹而謹慎,當三藩亂起,承旨宣達軍機,詳查明白,而且能夠把握時機,迅赴事功。最難得的是,操行清謹;本來與湯斌同為工部尚書,這時入閣拜相,死者哀而生者榮,運氣大不相同。

  第三個是漢人,名叫徐元文,字公肅。他是徐乾學的胞弟,行二;老大乾學,老二元文,老三秉義,合稱「三徐」,而徐元文是他們兄弟中,最傑出的一個。

  徐元文是順治十六年的狀元。閒雅方重,敦品勵行,與他的老兄,簡直不像同胞手足。皇帝因為他曾充經道講官,深知他的品德,特地將他由戶部尚書升任為大學士。

  這以後不久,徐乾學、高士奇等人,又為郭琇一疏,嚴劾去職,於是皇帝進行第二次改組政府,老弱貪庸的,紛紛休致回籍。起用熊賜履為禮部尚書,而郭琇則被超擢為左都御史。

  不幸的是,湯斌始終被皇帝所誤解,他說:「我待湯斌不薄,而他一直怨訕不休,不明白是什麼道理?」

  就為了有這樣的誤解,終康熙朝六十一年,湯斌生前的德業,不能受到表彰。直到世宗雍正十年,方下詔以湯斌入祀賢良祠。

  高宗乾隆元年,湯斌得到了一個諡號,而且是極其難得的「文正」。

  道光三年,以湯斌從祀孔廟。有清一代,以名臣從祀孔廟的,一共只有三個人:湯斌、陸隴其、張伯行。

  陸隴其後來亦由知縣行取為御史,歿於康熙三十一年。在他死後兩年,皇帝忽然想起他,要放他做江蘇學政。死後得官,傳為美談。他的諡號叫「清獻」,照他的官位,不應得諡,是出於高宗的特旨。

  張伯行是湯斌的同鄉,也講理學,也做過江蘇巡撫,號稱「天下清官第一」;但張伯行的清官比較容易做,因為他是富家子弟,可以從家鄉帶了錢到任上去用,不如湯斌那樣堅苦卓絕。

  康熙一朝,清官最多,但清官冊上的第一名,無論如何不能不推湯斌!

  (全書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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