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高陽說紅樓 | 上頁 下頁 |
| 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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寶玉跟妙玉的情感極為微妙,從櫳翠庵品茶及乞紅梅這兩件韻事中,可以看出端倪,只是「檻內」「檻外」,萬無結成連理之理;而湘雲雖有「因麒麟伏白首雙星」這一回的伏線,可是寶玉未來的妻子,不是「金玉良緣」,就是「木石前盟」,包括寶玉自己在內,沒有誰會想到湘雲身上去,誰知最後偏偏成為夫婦;就性格而言,妙玉孤僻矯情,落落寡合,湘雲則爽朗隨和,最得人緣,這個對比之妙,就在無一處不反,在相互映襯之下,雙方都更顯得突出。 寶玉的妻子是湘雲,第三組的對比是正面的證據;而第一組則是一個有力的旁證。 三 程本《紅樓夢》說寶玉的妻子是寶釵,但曹雪芹最後的構想並非如此。這在「曲」中一看就可以知道的,為了讀者的方便,我把第一組《終身誤》《枉凝眉》兩支曲子的原文抄在下面: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緣,俺只念木石前盟。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,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。歎人間,美中不足今方信,縱然是舉案齊眉,到底意難平!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,一個是美玉無瑕。若說沒奇緣,今生偏又遇著他;若說有奇緣,如何心事終虛化?一個枉自嗟呀,一個空勞牽掛;一個是水中月,一個是鏡中花。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,怎禁得秋流到冬,春流到夏? 《終身誤》第三句,「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(薛)」的「空」字,不是輕易可下,如果「寶姐姐」變了「寶二奶奶」,那麼日侍妝台,眼皮兒供養,心坎兒溫存,還有什麼「空對」之可歎?下面「舉案齊眉」,非指寶釵而是指湘雲,《樂中悲》一曲中,有「廝配得才貌仙郎,博得個地久天長」的話,可以證明寶玉、湘雲夫婦,感情極好,否則「雲散高唐,水涸湘江」,就不成其為「『樂』中悲」了。 在《枉凝眉》中,說得更明白:「一個枉自嗟呀,一個空勞牽掛;一個是水中月,一個是鏡中花」,連著這四個「一個」,不但明指黛玉寶釵在寶玉都是「鏡花」「水月」,而且也可看出,寶玉雖只念著「木石前盟」,但另一方面又深深地愛慕著寶釵(這並不構成為矛盾,因為寶玉本是個「泛愛主義」者),所以良緣不諧的原因,決非寶玉不願,而是寶釵不肯。 寶釵為什麼不肯呢?要回答這個問題,我們先得研究曹雪芹最後所確定的寶釵,是何等樣人。 我前面說過,曹雪芹把十二釵分為六組以顯示其對比,第一組雖為變格,但黛釵兩人,仍是一個對比,看燕瘦環肥的兩種體型,就再明顯不過。其次是性格,一個「愛使小性子」,口角犀利得近乎刻薄;一個是寬宏大量,溫柔敦厚,從不願予人以難堪的。所以金陵十二釵正冊第一幅,劈頭就說:「可歎停機德」,接下來寫黛玉:「堪憐詠絮才」,這一德一才,就是曹雪芹在刻畫釵黛兩人時,緊緊抓住的大原則。 在《終身誤》《枉凝眉》兩支曲子中,曹雪芹寫寶釵之德,更有具體的比喻,其一是「山中高士晶瑩雪」;其二是「美玉無瑕」,擬之為高士、白雪、美玉,可以想見曹雪芹最後想像中的寶釵,其志行的高潔、人格的完美為如何?像這樣的人,不但決不會做出讓人輕視的事,而且也決不會起什麼肮髒心眼兒,否則就不足以符高士美玉之稱了。 在前八十回中,曹雪芹以獅子搏兔之力寫黛玉之才,同時他也用了同樣的力量去寫寶釵之德,而效果適得其反,這都是寫在第九十七回「林黛玉焚稿斷癡情,薛寶釵出閨成大禮」這一回上面。現在我們撇開後四十回不談,僅就八十回以前而論,只看到一個心地純厚、見識高超、處處容忍退讓、事事為人設想的寶釵。哪裡有一點兒奸相? 最要緊的是,人人「都道是金玉良緣」,寶釵卻從未重視過這一點,也就是說,寶釵並不太看重于成為「寶二奶奶」。第二十八回「薛寶釵羞籠紅麝串」,有一段說: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,金鎖是個和尚給的,等日後有玉的,方可結為婚姻等語,所以總遠著寶玉;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一樣,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。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,心心念念惦記著黛玉,並不理論這事。 這是一個潔身自好唯恐惹上嫌疑的人的心理。如果說寶釵屬意於寶玉,那麼「總遠著」「越發沒意思」「幸虧」等等,都得改用相反的字眼,成為這個樣子: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,金鎖是個和尚給的,等日後有玉的,方可結為婚姻等語,所以「總是有意無意親近著」寶玉;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一樣,心裡越發「暗喜」。「無奈」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,心心念念只惦記黛玉,並不理論這事。 寶釵不太看重「金玉良緣」,則寶釵以黛玉為情敵的看法,即不能成立。在前八十回中,曹雪芹寫釵黛之間,是有極深的友誼的,第四十二回寶釵勸黛玉少看「雜書」,黛玉「心下暗服」;第四十五回,寶釵探病,黛玉說了這樣一段話: 黛玉歎道:「你素日待人,固然是極好的;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,只當你有心藏奸,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,又勸我那些好話,竟大感激你。往日竟是我錯了,實在誤到如今。細細算來,我母親去世的時候,又無姐妹兄弟;我長了今年十五歲,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,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;我往日見她贊你,我還不受用,昨兒我親自經過,才知道了。比如你說了那個,我再不輕放過你的,你竟不介意,反勸我那些話,可知我竟自誤了。……」 以黛玉的心高氣傲,從不服輸而竟能如此傾心,此正所以表現寶釵以德服人的力量。曹雪芹把這一回題為「金蘭契互剖金蘭語」,「金蘭」是描寫友情的一個等級很高的形容詞,這是更從正面強調了「二人同心」。朋友由誤會中產生真誠的諒解,是非常難得的境界,若還以為釵黛兩人中間有嫌隙,那真辜負了曹雪芹立意的苦心。 寶釵勸黛玉少看「雜書」的那第四十二回,題為:「蘅蕪君蘭言解疑癖,瀟湘子雅謔補餘音」,我認為這蘭言的「蘭」,與金蘭的「蘭」,其中另有深意,因為蘭言的「蘭」,對不上雅謔的「雅」,要講對仗之工,用「良言」「忠言」「諍言」都比「蘭言」來得好。其所以下「蘭」字者,可能也是用來象徵寶釵的品格。 如果這一假設可以成立,那麼寶釵的氣質,即由這三種高貴的成分所合成:白雪的純潔、美玉的堅貞、幽蘭的靜穆。擬之為「高士」,十分恰當。不過高士雖然迥異流俗,卻多少有硜硜自守,求個人人格完美的傾向,他的道德觀,跟「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」的大宗教的看法不同。所以,若要期望寶釵超出理智的考慮以外,為了情感上的原因,作任何重大犧牲,也是不可能的。 四 以這樣的性格的寶釵,如果有人想促成「金玉良緣」的具體實現,必然為她所拒絕。因為她一定會這樣想: 第一,對黛玉有奪愛之嫌,有負知友。 第二,縱然過去本心無他,只要一嫁寶玉,那麼以前種種待人的好處,都變成了故博賢惠之名,籠絡人心的手段,坐實了「藏奸」二字 ,跳到黃河都洗不清的。 第三,在寶玉心目中,黛玉第一;娶不到黛玉娶寶釵,豈不應了「不得已而求其次」這句話?只要她無意於寶玉,寶玉在心裡面把她擺在哪一個位置,都沒有關係;一成了「寶二奶奶」,自然而然也就成了黛玉的候補者,身份降低一等,這是最傷自尊心的。照書裡面看,寶釵亦未嘗不以大觀園中第一流人物自居,而第一流人物,往往對自己在另一第一流人物眼中的評價,是最看重的,所以寶釵縱或不恤人言,也決不肯為黛玉所恥笑。 寫到這裡,我可以來回答金陵十二釵正冊中,何以黛釵合刊一幅的問題了。曹雪芹的用意是想寫一個完美的女性的兩個半個,而這兩個半個是為了寫一句話:「紅顏薄命」;或者說只寫了一個字:「情」。 既然稱兩個半個,當然是對等的,但是這不比畫一個圓圈,中間再畫一道直線那麼簡單。為了要求銖兩相稱,曹雪芹所費的苦心,可以從「冊子」上那首詩看出來: 可歎停機德!堪憐詠絮才? 頭兩句是釵前黛後,如果三、四兩句依然如此,那就確定了地位的高下,所以倒過來變成黛前釵後: 玉帶林中掛,金釵雪裡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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