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高陽說紅樓 | 上頁 下頁


  在《終身誤》《枉凝眉》兩支曲子中的描寫,也都力求對稱,以示無所偏頗。所以《紅樓夢》的讀者,可以像寶玉一樣,把黛玉列為第一,或者像湘雲一樣,說寶釵好;但請勿說黛玉比寶釵好,或者寶釵比黛玉好,那樣比法,是違反曹雪芹的本意的。

  關於寶釵的拒婚,曹雪芹還另外在「又副冊」寫了一個人,來反襯她的高潔。那就是襲人,襲人被目為寶釵的影子,其實貌合神離,試看她「初試雲雨」以後,即隱隱然以寶玉未來的侍妾自居,及至寶玉出家,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家,卻又不死;不死為的是怕「害了哥哥」倒也罷了;但一夜過後,終於死心塌地。心地不夠光明,意志不夠堅定,生性難耐寂寞,跟寶釵純潔、堅貞、靜穆的高貴氣質一比,自然只有用一床「破席」來形容其下賤了。

  我以上種種分析,在推斷曹雪芹最後構想的內容。至於這個構想的評價,那是另一件事,也就是真正《紅樓夢》研究所要做的工作。照我初步的見解,認為這個構想,在意境上比現在後四十回的寫法,高出不知多少。現在的寶釵,最後成了庸脂俗粉,其失敗正跟十三妹嫁安公子一樣,一無意味可言。

  五

  金陵十二釵中,除釵黛以外,其他人物的結局,依「冊」「曲」來看,構想比現在後四十回中所寫的,要完備得多,如元春死後曾托夢;迎春嫁後一年,被虐待致死;賈蘭做了武官等等,可說是大同小異。其全然不同者,一是湘雲,嫁寶玉後,不久即死;一是鳳姐的下場,那就是有名的那個「一從二令三人木」之謎。

  關於這個謎,嚴明先生曾寫了一篇專文刊在《自由中國》第廿二卷第二期上面。嚴先生把「一從二令三人木」七字,用測字法加減,所得謎底是「上下眾人冷,夫休!」嚴先生指出鳳姐「七出之條」全犯,推斷「被休」出於邢夫人的主張云云。在全篇文字中,我只能同意嚴先生一點,那也就是俞平伯氏所猜出來的一點,「人木」確指「休」字。

  那麼「一從二令三休」,這俞平伯、林語堂二氏都認為無從解釋的六個字 ,到底意何所指?

  首先我得說:《紅樓夢》不是推背圖,曹雪芹絕無理由做個謎讓後人來傷腦筋。所以以猜謎的方式來解釋這六個字,入手便錯。誠然,「人木」二字是拆字格,但這不過是要湊成七個字的一句詩,並無深意。

  我的看法很簡單,「一從二令三休」,是概括賈璉鳳姐夫婦關係的三個階段:

  一從——出嫁「從」夫。
  二令——閫「令」森嚴。
  三休——「休」回娘家。

  第一階段出嫁「從」夫,以彼時的倫理觀念,理所當然;第二階段,閫「令」森嚴,賈璉處處受鳳姐的壓制,前八十回中已寫得淋漓盡致;第三階段鳳姐被「休」回娘家,是曹雪芹在後四十回中的構想。這個構想好極了,完全符合小說的要求。

  「可殺不可辱」不獨以「士」為然,凡是心高氣傲的人,到勢窮力蹙之境,莫不希望如此。

  要打擊一個人,最狠毒的方法是打擊他的自尊心,讓他活著抬不起頭來,死了無人注意。希特勒的謎到現在還有人感興趣,納粹黨徒至今還在活動;而墨索里尼從未有人提起,褐衫党亦已成為歷史的名詞,其原因就在希特勒雖死未辱。同樣地,明思宗和建文帝在後人的心目中,不同于李後主和宋徽宗,亦就是殺與辱的不同。

  舊時婦女,特別是縉紳之家的命婦,如說被休回娘家,那可真成了「頭條社會新聞」,合族都會感到奇恥大辱。讀者試想,爭強好勝、目中無人的鳳姐,一旦為平日俯首聽「令」的丈夫所「休」,那在她真是生不如死,所謂「哭向金陵事『更』哀」是說哭著被休回娘家,其事比死更為可哀。這個「更」字,用得好極。

  那麼鳳姐被休的經過如何呢?我根據「冊」「曲」中的圖意、前八十回的線索,以及人物的性格,試述曹雪芹原來的構想如下:

  環境:

  鳳姐的「冊子」中,是「一片冰山,山上有一隻雌鳳」,嚴明先生解為「示『眾冷』之意」;我的看法很簡單 ,是暗示「冰山一倒,立足無地」。鳳姐的冰山,一是賈母,二是王子騰。賈母壽終,王子騰病死「十里屯」,就是鳳姐的冰山倒了。同時家勢衰敗,鳳姐已無用武之地,全家上下,亦就不必再對她有所畏懼。此時環境大不利於鳳姐。

  主動者:

  賈璉。

  動機及目的:

  (一)久受壓制,出於報復的心理。(二)謀財。休了鳳姐,即可接收鳳姐的財產。賈璉久已覷覦鳳姐的私房;鳳姐放高利貸等等亦唯恐賈璉知道,這些在前八十回中有很明顯的描寫,請讀者覆按。(三)貪色。「砸碎了」醋罐子,才可以暢所欲為。

  罪狀:

  一定是「淫佚」。七出之條,「無子」「不事舅姑」「口舌」「妒忌」「惡疾」等五項,都有申辯的餘地,只有「竊盜」「淫佚」兩項最具體。鳳姐當然不至於偷別人的東西,即有其事,說聲「我是鬧著玩的」,誰還真追究不成?但如從她床上捉出一個情夫來,可不能說「我是鬧著玩的」。而且以鳳姐的手腕口才,除非「捉姦捉雙」方可把她打倒,否則還有被反噬的危險。

  其他:

  在情節上,還可以安排鳳姐在旅途中懸樑自盡。這一點構想,不能「必其有」,只是我從《聰明累》那支曲子中,感到有一種三更上吊、臨死懺悔的氣氛。我認為這一安排,也還不壞。在鳳姐起意自殺以前,可以給她一些重大的刺激,譬如讓為她「弄權」受害的人,聞訊趕來,大大地羞辱她一頓;另一方面,第一百一十三回「懺宿冤鳳姐托村嫗」的情節,大致可以移用到這裡,由劉姥姥趕至旅次話別,引起鳳姐托女的念頭。由刺激引起自殺的動機,以托女消除自殺的顧慮(鳳姐自殺以前唯一割捨不下的,只有巧姐),恩怨已了,然後才得以自求解脫。這樣交代了梟雄式的鳳姐,在效果上,至少氣勢不弱。

  照以上的構想,其中唯一需要斟酌的是,平兒的態度。平兒、豐兒,喻為鳳姐的「屏風」,賈璉如不能得到平兒的合作,無法破獲鳳姐的姦情。以平兒的性格,公然背叛鳳姐,能不能是一個問題,肯不肯又是一個問題。不過所好的,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已留下了很好的伏線,以第二十一回「俏平兒軟語救賈璉」及第四十四回「變生不測鳳姐潑醋」這兩回來看,可知平兒對鳳姐,也有著難以消弭的矛盾,傾向于賈璉這方面的成分居多。所以在那時對於鳳姐,背叛或許不敢,告賈璉的密則斷乎不至於。在賈璉的計劃中,她可能表面上不肯參與,暗地裡所持的,則如晉朝王敦內犯時,王導所採取的「默成」的態度。

  六

  前面我說過,曹雪芹這個「一從二令三休」的構想好極了,完全符合小說的要求。現在我解釋我的看法。

  這得先簡單談一談《紅樓夢》的主題。它可用「色即是空」四字來概括。但是曹雪芹有名士癖氣,玩世逃世或許有之,出世則未必;他的「色即是空」的觀念,實際上恐怕還是由滄桑之感蛻變出來的,所以並未真正看破紅塵。相反地,我認為他極嚮往于他兒時所見的繁華景象,在刻意渲染朱門繡戶、錦衣玉食的生活中,求取心理上的虛幻的滿足。愈嚮往於過去,則愈覺得現實之難以接受。因為敗落得太快,太慘,在觀念上舊時繁華與今日貧困兩種真實的疊合,因而產生如夢似幻的感覺。這就是曹雪芹創作時的心理狀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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