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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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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珅該當何罪,上諭令大學士、九卿、翰詹科道「悉心妥議具奏」。對於福長安,皇帝另有一番指責。 皇帝說他的這位表兄福長安,祖父兄弟世受厚恩,尤非他人可比,「伊受皇考重恩,常有獨對之時,若果將和珅種種不法,據實直陳,尤為確鑿有據,皇考必早將和珅從重治罪正法。」 退一步言,「即謂皇考高年,不敢仰煩聖慮,亦應在朕前據實直陳,乃三年中並未將和珅罪蹟奏及,是其扶同徇隱,情弊顯然。如果福長安曾在朕前有一字提及,朕斷不肯將伊一併革職拿問。現在查抄伊家資物,雖不及和珅之金銀珠寶數逾千萬,但已非伊家之所應有,其貪黷昧良,僅居和珅之次,並著一併議罪。」 這道上諭抄傳到刑部火房,正是元宵佳節。和珅倒是早想通了,必死無疑,絕無僥倖求免之心,但看到抄送進來的上諭,卻不免驚懼,因為照罪狀來說,必照「大逆律」來議罪,應該「凌遲處死」,即便皇帝開恩減一等,亦是「斬立決」。這身首異處的一刀之罪,如何消受?再想到綁赴菜市口,百姓圍觀笑罵的光景,更有不寒而慄之感。 「怎麼辦?」他繞屋彷徨,不斷自問。心裏一直在想的是兩個人,一個是雍正朝的年羹堯,一個是乾隆朝的訥親,都曾位極人臣,寵衰被誅,前者賜令自盡,後者封刀交侍衛,斬於軍前。如今皇帝對他,會照哪個例子處置? 一直想到半夜裏,和珅終於作了一個決定,自己上奏,乞恩賜帛。於是喚醒已經入夢的彭華,安排筆硯,動起手來,剛寫得「罪臣和珅」四字,聽得門上剝啄作響,接著「呀」地一聲,房門被推了開來,出現了管火房的差役。 「中堂!」那差役打個扦說,「三更天了,上頭交代,請中堂熄燈安置吧!」 監獄中,入夜只有甬道中豆大的數盞油燈,勉強照明,囚房中一片漆黑。火房雖與囚房不同,但到半夜還不熄燈,也是件說不過去的事。和珅很明白,如今的身份與正月初八以前,有天淵之別,能受差役這一聲「中堂」的尊稱,已很難得,若不知趣,便要自取其辱了。 「好,好,」他連聲答說,「我馬上就睡。」 一熄了燈,只見窗外一丸冷月,才想起這天是元宵佳節。回憶去年今日,陪著皇帝在圓明園「山高水長」奉侍太上皇觀賞煙火,當時皇帝做了一首詩,命他和韻的情景,歷歷如在眼前,誰想得到今年此日是這般光景? 萬千感慨之餘,忽然靈機一動。乞恩的奏摺,未見得能上達御前,倒不如做兩首詩,自陳悔恨,不該負恩,交給和孝公主去向皇帝求情,應該可望落個全屍。 主意一定,凝神靜思,總算做成了兩首五律,喚醒彭華說道:「我做了兩首詩,怕明天記不全,你替我記住。」 「是。老爺唸吧!」 「夜月明如水,嗟予困已深。一生原是夢,卅載枉勞神。屋暗難挨曉,牆高不見春。星辰和冷月,縲紲泣孤臣。」和珅慢慢唸完,問一句:「聽明白了沒有?」 「聽明白了。不過,老爺,『月』字犯重了。」 「回頭再改,我唸第二首:今夕是何夕,元宵又一春。可憐此夜月,分外照愁人。對景傷前事,懷才誤此身。餘生料無幾,辜負九重恩。」 「老爺,」彭華又挑毛病了,「『恩』字十三元,出韻了,要改。」 「沒有關係,這個恩字萬不能改。」和珅又說,「你明天把這兩首詩寫出來,交給十公主。你說,我請她代為向皇上求恩,賞我一個全屍。」說完才想起不妥,絞決亦是全屍,便又說道:「你跟十公主說清楚,我求皇上開恩,讓我在這裏上吊。」 「是。」彭華說道,「出去一趟不容易,老爺還有什麼交代?」 和珅想了一下說:「事情太多,不知道從哪裏說起。你只跟十公主說: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,死而無怨。事到如今,也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心思了,就只一件,但望公主早早有喜信,能為我留下一株根苗。」 *** 正月十八一早,熊枚到了刑部衙門,立即吩咐差役:「請提牢廳張老爺來。」 管理監獄的提牢廳主事張遠帆應召謁見,行完了禮,開口問道:「昨天內閣已經具奏,和中堂是凌遲處死;福尚書是斬立決。凌遲處死照例『扎八刀』,只有一個劊子手會這項功夫,如今病得不能起床,司裏正要來回大人,不知道該怎麼辦?」 「不要緊,不要緊,不會『扎八刀』。聽說和孝公主替她公公在皇上面前求恩,賜令自盡;福尚書大概改為斬監候。」熊枚問道,「賜令自盡是怎麼個規矩,你知道不知道?」 「知道。」 「好!那你就去預備吧。等董大人一回來,大概就要動手了。」熊枚又問,「要不要通知家屬?」 「這要看大人的意思。」 「照規矩應該如何?」 「沒有準規矩。」張遠帆答說,「像這種賜大臣自盡的情形,多年不曾有過了。」 「照絞刑的規矩呢?」 絞刑只在監獄中行刑,照例事後通知家屬領屍。但也有家屬事先花了錢,得知消息,在刑部後面找一座廟,預備棺木盛殮的。張遠帆將這些情形說明以後,熊枚即時作了決定,通知豐紳殷德。 到得巳牌時分,董誥從宮中回衙門,也帶來了一道上諭,說是「就和珅罪狀而論,其壓攔軍報,有心欺隱,各路軍營,聽其意指,虛報首級,坐冒軍糧,以致軍務日久未竣,貽誤軍國,情罪尤為重大。即不照大逆例凌遲,亦應照訥親之例,立正典刑。此事若於一二年後辦理,斷難寬其一線,惟現當皇考大事之時,即將和珅處決,在伊固為情真罪當,而朕心究有所不忍,姑念其曾任首輔大臣,於萬無可貸之中,免其肆市,和珅著加恩賜令自盡。」 接下來是對福長安的處置:「和珅既已從寬賜令自盡,福長安亦著從寬改為斬監候,秋後處決。並著監提福長安前往和珅監所,跪視和珅自盡後,再押回本獄監禁。」 看到這裏,熊枚說道:「福尚書的命保住了。這等於『陪斬』,向來『陪斬』必蒙恩赦。」 「原是警惕他的意思。」董誥說道,「十額駙已經知道了,正在準備後事,應該給他一點工夫,我看不必馬上宣旨吧!」 「可是,也不宜晚過午時。不然今天無法覆命了。」 「請你先交代司裏,把覆命的奏摺先預備好。」董誥想了一下說,「不妨先告訴和中堂,看他臨終以前,有什麼話說,酌量敘在覆命的摺子裏。你看如何?」 熊枚是極謹慎的人,認為預先宣旨,等於洩漏機密,亦須顧慮到和珅或許暗藏著什麼毒藥,萬一為了逃避刑誅,先行服毒自殺,那一來無法覆旨,後果不堪設想。董誥聽他說得有理,連連點頭,表示同意。 「十額駙呢?」熊枚問道,「和中堂革職拿問,當然革爵,十額駙無爵可襲,是不是加恩另封呢?」 「不,和中堂只革公爵,留他原來的伯爵,由十額駙承襲。」 「其餘一案的人呢?如何處分?」 「喏,」董誥拿出一張紙來,「我抄了個上諭的底稿在這裏。」 這道上諭,斥革「和黨」,第一個是大學士蘇凌阿,說他「年老龍鍾,和珅因伊係其弟和琳姻親,且利其昏憒充位,藉顯己才,伊年逾八十,跪起維艱,豈能勝綸扉重任?著即以原品休致。侍郎吳省蘭、李潢,太僕寺卿李光雲,皆係和珅引用之人。李光雲現患痰疾,著以原品休致;吳省蘭、李潢雖無人列款參劾,但未便倖列卿貳,俱著降為編修;吳省蘭著撤回學政,不必在南書房行走。」 除此之外,別無株連,上諭中特別申明:「和珅任事日久,專擅蒙蔽,以致下情不能上達,若不立除元惡,無以肅清庶政,整飭官常。今已明正其罪,此案業經辦結,因思和珅所管衙門甚多,由其保舉升擢者,自必不少;而外省官員,奔走和珅門下,逢迎餽貽,皆所不免,若一一根究,連及多人,亦非罰不及眾之義。朕之本意,惟在儆戒將來,不復追究既往,凡大小臣工,無庸心存疑懼,況臣工內中材居多,若能遷善改過,皆可為國家出力之人,即有從前熱中躁進,一時失足,但能洗心滌慮,痛改前非,仍可勉為端士,不至終身誤陷匪人,特此明白宣諭,各宜凜遵砥礪,以副朕咸與維新之治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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