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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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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真是皇恩浩蕩!」熊枚很興奮地說,「我這幾天一直在擔心,彼此攻擊檢舉,甲說乙是『和黨』,丙說丁曾行賄,由此啟告訐報復之漸,舉朝將無寧日,刑部亦將不勝其煩。如今有此一道口諭,澄清一切:『惟在儆戒將來,不復追究既往』,大哉王言!太好了。」 正在談著,張遠帆來回事,說福長安已經提到,請示行刑的時刻。 熊枚看一看錶說:「剛交午時,就動手吧!」 「不!」董誥吩咐,「先去看一看,也許和中堂正在吃飯,別打擾他這最後的一頓。」 「回大人的話,」張遠帆答說,「已經吃過了。」 「既然如此,那就動手吧。」董誥向熊枚說道:「我宣旨,你監視。」 其實不用交代,熊枚也知道,因為臨刑一向是刑部侍郎的職掌。當下由張遠帆前導,董熊二人一起到了火房。 火房共占三個院落,和珅占的是中間的一座。一共三間房,宣旨自然是在居中間的堂屋。這裏本來作飯廳之用,事先由差役將一張方桌抬了出去,和珅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。在東間臥室中向彭華說:「時候大概到了!」說著流下淚來,但立即用白布棉袍的袖子拭乾,鼻子裏悉索悉索幾下,將雙眼睜得很大,作出生死並不縈心的神態。 「來了,來了!」 彭華的聲音猶在,只聽外面高唱:「宣旨!」 接著門簾被掀開,張遠帆進門打個扦說:「請和中堂領旨。」 和珅點點頭問:「預備了香案沒有?」 「只預備了拜墊。」 「喔,對!這不是值得慶賀的恩旨,用不著設香案。」 說著,走出門去,只見董誥面南而立,熊枚及數名司官,在西面雁行站班。宣旨之前,不敘私禮,和珅逕自走到拜墊前面跪了下來。 董誥便朗聲宣道:「大學士和珅種種悖妄專擅、罪大惡極,大學士九卿文武大員翰詹科道等,奏請將和珅照大逆律凌遲處死,著加恩賜令自盡。欽此!」 熊枚在一旁接口唱道:「謝恩!」 於是董誥避到一旁,和珅很吃力地爬了起來,由彭華扶掖著,重新又行三跪九叩的大禮,望闕謝恩。 「和中堂,請先稍息。」董誥作個揖說,「如果有什麼話,我可以代奏。」 「承情,承情!」和珅還以一揖,「兩位請裏面坐。」 揖客入西面書室,權當客座。董誥、熊枚抬眼一看,都不免驚異。火房原是為有罪入獄,而尚未定讞的犯官所準備,等於在「詔獄」中的一個「下處」,自己可以開火,故名「火房」,只要把差役敷衍好了,將姬妾送進去侍寢,都是瞞上不瞞下的事。 但那都是案情牽連甚廣,非數月不能了結,才會布置成一個「下處」。倘或案情明確,牽涉不深,只要住個七八天,過堂兩三回,那便有如投宿逆旅,行李太多,徒然費事。和珅下獄,決無生理,而且交付廷議定罪,由大學士召集,定例三天之內,必須覆奏,取旨遵行,前後不出十天。和珅的火房,只是通往黃泉路上小作逗留的客舍,不道布置得如此富麗:雅木桌子上鋪的簇新細竹布,一個通身碧綠的四格翡翠筆格,上擱大小不等牙管與湘竹管筆各二,一方大號端硯,白玉水盂,水晶鎮紙,下面押著一疊木刻浮水印「嘉樂堂」字樣的箋紙,另有一個置於桌上的小楠木書架,放著五六部書,看樣子是詩文集之類。 那張書桌是方桌,臨窗而設,三面設座,和珅擺一擺手,管自己在進門的那張蒙著白羊皮椅套的骨牌凳上坐了下來。 「剛才叫我『和中堂』。實在受之有愧。今日之下,該我稱兩位為『大人』才是。」 「哪裏、哪裏!」董誥說道,「此刻只敘私禮,不及其他。」 「是極,是極,我稱你蔗林,你叫我致齋。」說到這裏,和珅停了下來,面色一時凝重、一時憂傷、一時又像有些憤懣,最後說道:「蔗林,你問我什麼話可以代奏,請你面奏皇上,和珅悔之已晚,尤其是最後一著之錯、滿盤皆輸。蔗林,我晚死了半個月。早死十五天,我不但不會家破人亡,或許還會優詔褒獎,不,」他緊接著自我修正,「這麼說,未免言之過甚。但以今上之仁厚,對我既往不咎,是不算奢望。」 「喔,」董誥極好奇地問,「你是說最後錯了哪一著?」 「太上皇大殮之後,我在初三晚上,應該服毒殉主。那一來,你想呢?」 董誥一愣,朝中雖都知和珅必敗,也設想過他如何求免,一般的看法,都傾向於和珅將會以報效川楚軍費為名,獻出鉅額家財,加上和孝公主的求情,或可得免死罪,卻誰都沒有想到他曾有此打算,所以董誥一時亦未能評估他的想法的得失。 但稍為多想一想,不由得便為和珅深惜,他想到了一條無上善策,竟不能毅然而行,莫非真是昔人所說的:「千古艱難唯一死,傷心豈獨息夫人?」 「和中堂,」他仍用尊稱,「我真為公扼腕,一念猶豫,致有今日。正月初三那天,我公以受上皇逾分深恩,願侍上皇於天上為名,仰藥自裁,大臣殉主,事所罕見,則以皇上之純孝,決不會再念前惡。」說到這裏,董誥有些激動了,「和中堂當時若能就商於下走,我必力贊其成,盡心為和中堂擬一通遺摺,自信縱無『優詔』,亦必有『溫諭』。」 董誥還有些話沒有說出來,如今廷議照大逆律擬罪,皆因二十款大罪,已為和珅自認,如果此身不在,死無對證,皇帝決不會先行宣示罪狀。因為他與戴衢亨在上書房的「苫塊」上承旨時,皇帝一再憂歎:「這一款恐怕有傷先帝的知人之明。」皇帝要去和珅,主要的是非此不足以整飭軍務,澄清吏治。至於民間有一句流口轍:「和珅跌倒,嘉慶吃飽」,並非皇帝所看重之處。如在遺摺中陳明捐獻家財,報效軍需,以及請將賜第繳還,得遂慶郡王之願,那就更易博得皇帝的有心包容了。 而且由於死無對證的緣故,和珅便有許多不當的舉措,可諉之於太上皇的授意,只以奉行不善,或誤會了太上皇的意旨致生咎戾,為此自辯,較能博人同情。同時太上皇賓天,亦是「死無對證」,所以有些錯失,只要言之成理,不怕拆穿謊言。如皇帝最痛恨和珅任意積壓軍報,「報喜不報憂」,便可以太上皇高年,不敢憂煩聖慮之論,說太上皇指授方略,萬里咫尺,有如明見,必能得勝,諸將偶有一時之挫,兵家常事,故而暫時擱置,俟捷報到後,方始奏陳,先憂後喜,終歸於喜,非粉飾可比。 而皇帝亦就得以據此訓誡帶兵大員,當初軍機大臣報喜不報憂,純為仰念太上皇高年,不瀆陳拂逆之事,決非包庇前方將領,自今以後,信賞必罰、實事求是,一樣能收整飭之效。 「唉!」和珅懊喪欲絕地重重頓足,「『我本淮王舊雞犬,不隨仙去落人間。』自作孽,自作孽,自作孽!」 他唸的兩句詩,是吳梅村在順治十年,以江南總督馬國柱的舉薦,苦辭不獲,被迫就道,北上出仕清朝,「過淮陰有感」作七律兩首。其第二首的結句,一般的解釋是,「淮王」指明思宗,「舊雞犬」則為自況,意謂悔不早從舊主於天上,以致有今日的失節。董誥想不到和珅竟還能引喻吳梅村的詩,便不假思索地唸了其上兩句:「浮生所欠只餘死,塵世無由識九還?」這是說,塵世從無九轉還魂的仙丹,人總是要死的,當死不死,自貽伊戚。這是解釋「不隨仙去落人間」的緣故,自悔之意,十分明顯。 話一出口,董誥才想到,拿和珅與吳梅村相提並論,未免可笑。除了自悔「不隨仙去」以外,無一相似,即便是不死的原因,亦大不相同。當甲申之變,吳梅村正在江蘇太倉原籍,明思宗煤山殉國的消息,到達江南,吳梅村攀髯無從,號慟欲自縊,為家人所覺,其母朱太淑人抱持泣曰:「兒死其如老人何?」不死亦有迫不得已之故,與和珅的為了貪戀富貴,能「攀髯」而不攀,豈可同日而語? 轉念到此,董誥頗為失悔,人已將死,而猶責其何不早死,未免有欠厚道。誰知和珅的反應截然不同。「蔗林,」他輕拍一下桌子,「你這話正是搔著了癢處,我欠太上皇跟皇上的,只是一死。早死沒事,不死就什麼罪名都加到頭上來了,要不然怎麼殺一個大學士呢?」 這話不免令董誥反感,仿佛是說「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」,以他刑部尚書的身份,尤其不能接受,但此地此時,又何可與辯,只報之苦笑而已。 「蔗林,如果皇上問起我最後說了什麼話,你就說『我欠太上皇跟皇上一死』這句話好了。」 「和中堂,」董誥仍用尊稱,「我留熊侍郎在這裏伺候,我可要告辭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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