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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「這容易。」劉清答說,「我原就要去拜石砫廳的同知,商量防務,我陪你去。」

  石砫廳的同知叫黃德標,以軍功起家,赳赳武夫,人極豪爽,一見面便向劉清作個揖,口稱:「劉大人!」

  「黃大哥,你別罵人了!什麼大人、小人的?」

  知州與同知品級相同,所以平時見面,稱兄道弟,但黃德標別有說法:「從前加了府銜,還可以打馬虎眼。如今加了道銜,三品大員,照規矩一定要稱大人的。」

  「好了,好了,我先來引見一位遠客。」

  時已正午,引見了彭華,主人置酒款客,席間自然要談秦良玉。黃德標笑道:「談到這位英雌,我跟劉大人就好比『會親』了。」

  「這話,」彭華問道,「怎麼說?」

  「我是秦良玉夫家的地方官,劉大人是秦良玉娘家的地方官,豈非『會親』?」

  「我只知道秦良玉是石砫的女土司,倒不知道她是忠州人。」

  「她的父親叫秦葵,」劉清接口,「是忠州的一個秀才——」

  秀才的女兒嫁了石砫宣撫使馬千乘。早在明朝萬曆二十七年,秦良玉就曾隨夫出征。以後馬千乘為部民控告下獄,竟致瘐死。秦良玉便接領馬千乘那個世襲的宣撫司職位,成了四川獨一無二的女土司。

  這個女土司真是「巾幗英雄」,善於騎射,智勇雙全,行軍發令,隊伍肅然,所部號「白桿兵」。兵器的棍棒中,有一種「白蠟桿子」;彭華聽人談過,「白桿」取義在此。

  秦良玉不僅智勇雙全,而且也是才貌雙全,儀容嫻雅,兼通詞翰,「上馬殺賊,下馬草檄」,多少儒將,自愧不如。但亦因此,竟沒有一個人敢向這個正當盛年的女土司示愛,不是自慚形穢,就是怕她的粉拳繡腿。

  「喔,」彭華插嘴,「我聽說秦良玉置了好些男妾,有這話沒有?」

  「我也聽說過,只不過聽說而已。」

  「彭老弟,」劉清發話了,「事涉巾幗,而況又是英雄,這件事不宜深談,稍留口德。」

  「是,是!」彭華趕緊答應著,「請黃大哥言歸正傳。」

  「你知道的,明朝凡是——」

  明朝凡是有大征伐,常徵召「土兵」助戰,泰昌、天啟年間,都曾征秦良玉所部援遼。秦良玉一兄秦邦屏,一弟秦民屏,及她的兒子馬祥麟都曾隨征,秦邦屏且在遼東渡渾河時陣亡。

  其時流寇漸起,秦良玉奉旨回川援救,解成都之圍,又克復重慶,因而得封「夫人」,授為都督僉事充總兵官;土司的世職,由她的兒子繼任。接著又奉旨赴援貴州,她的胞弟秦民屏復又戰死,不過她的四個姪子,秦邦屏之子翼明、拱明,秦民屏之子佐明、祚明,都已授職武官,而且官階不小。明朝待秦良玉不薄,秦良玉感恩圖報,亦真個「老當益壯」了。

  崇禎二年,也就是清太宗天聰三年十一月,清太宗初次征明,入山海關後,直逼京城。寧遠巡撫袁崇煥,率錦州總兵,吳三桂的舅舅祖大壽,率師入關回救。清太宗師法《三國演義》中「蔣幹盜書」的故事,使了一條反間計,竟使得崇禎將召入禁城、面議軍情的袁崇煥,交付詔獄治罪。祖大壽得報大驚,是夜率所部出關,奔往錦州。

  於是,年逾五十的秦良玉奉詔勤王,與她的姪兒秦翼明,率領「白桿兵」兩萬人,由陸路出「鐵馬秋風大散關」,糧餉皆出家財自備,一路秋毫無犯,浩浩蕩蕩直奔京師,駐兵宣武門外。

  其時清太宗已退出山海關,京師解圍,只京東永平、灤州、遷安、遵化四城尚未收復。崇禎皇帝特為在中海紫光閣原址的「平臺」召見秦良玉,慰勞備至,大發羊酒犒勞白桿兵,復為秦良玉寫了一首詩:「蜀錦征袍手製成,桃花馬上請長纓。世間不少奇男子,誰肯沙場萬里行?」

  不過這回秦良玉未到沙場,因為奉清太宗之命守永平四城的「二貝勒」阿敏,由於明朝經略孫承宗督師反攻,先後收復遷安、灤州,截擊清軍,死傷四百餘人。阿敏看看形勢不妙,不等關外的援軍到達,先就在永平屠城,大掠財帛牲畜,由長城的一個名叫「冷口」的關隘,破邊牆,遁回遼東了。

  崇禎皇帝命秦良玉先回四川,但她的白桿兵還不能撤回,由秦翼明率領。秦良玉的部隊都是自己養自己,但在京師,不比邊疆,盡有空地可以「屯墾」。

  秦良玉為了自籌軍費,定了個紡棉花的計畫,因為四川的棉花,出在涪江及嘉陵江一帶的盆地,白桿兵都會紡棉。

  「啊,」彭華又插嘴了,「我明白了,怪不得『四川營』旁邊有棉花胡同。棉花頭條到九條,其中二條到七條,各有上、下之分,一共有十五條胡同之多,占的地面極大,原來都是當年白桿兵紡棉花的地方。再有一處,為什麼成為凶宅,我也明白了。」

  「什麼凶宅?」

  「這座凶宅在棉花頭條東口路北第一家,離我家不遠,聽人說,那裏從前殺過好些人,所以成了凶宅。想來一定是白桿兵違犯軍紀,被砍腦袋的地方。」彭華問道,「秦良玉回到四川以後怎麼樣?」

  「秦良玉入川以後,就沒有再出川,明朝要她專門剿四川的流寇。」

  「那不是跟張獻忠要交手了嗎?」

  「那是後來的事,先是跟羅汝才交手——」

  明末流寇,李自成、張獻忠以外,就要數到羅汝才了。崇禎十三年五月,羅汝才會同其他七股流寇,由湖北經三峽入四川,蜀軍葛元吉守夔州,飛檄向秦良玉求援。等秦良玉率領已班師回川的白桿兵趕到,汝寇已由巫山登陸,間道佔領巫山以北的大昌。羅汝才聽說秦良玉在夔州,不敢輕犯,在萬山叢中四處擄掠。秦良玉熟悉地形,在流寇西進必經之路的馬家塞設下埋伏,一仗殺了他七百人,後又乘勝追擊,陣斬流寇頭目之一的「東山虎」,生擒羅汝才的副手「副塌天」,而且奪了羅汝才的大纛旗。時逢炎暑,七股流寇無法在深箐密林中紮營帳,只能露宿,不但毒蛇蚊蚋,攪得人無法休息;而且馬糞遍地,臭了幾十里地,以致人馬皆病,可是官軍無法殲滅他們。

  「這,」這一回是劉清打斷黃德標話問,「其故安在?如果官軍是由羅思舉率領,他一定用火攻,放起一把火,再用強弓硬弩,守住要路,流寇哪裏還有生路?」

  「壞在主帥無知,自己造成部下大將不和。」

  「那時是楊嗣昌督師?」

  這楊嗣昌是湖南人,他的父親叫楊鶴,曾總督陝西三邊軍務,父子二人都負清望,亦都不知兵。崇禎十年三月,丁憂在籍的楊嗣昌奉召入京,崇禎皇帝在平臺召見,諮詢時事,楊嗣昌書讀得極好,口才更佳,大為崇禎讚賞,召見數次,每次都是個把時辰,有所建議,無不見聽,自道:「我用你太晚了。」

  崇禎用楊嗣昌為兵部尚書,明朝的制度,兵部尚書既掌軍政,亦掌軍令,其權極重,楊嗣昌又勇於任事,奏請大舉平賊,定下「四正六奇」的「十面羅網」之策。四正是陝西、河南、湖廣、江北,四處巡撫專防分剿;六輔是延綏、山西、山東、江南、江西、四川,六處巡撫分防協剿,須增兵十二萬、增餉二百八十萬。其時民窮財盡,軍餉都靠「加派」,即是就田賦上附加多少稅,因此有田的人,受害無窮,相率逃亡。有人以田為題,用拆字格體裁作了一首五言詩說:「昔為富之基,今為累字頭。」還有人將田契丟在路上,如果有路人撿起來看,田主馬上上前捉住他的手臂:「好!我的田就是你的了,田契在你手裏。」

  因為如此,每年要再增餉銀二百八十萬兩,崇禎亦知是一大難事,但他確信楊嗣昌的策略,一定很快地就會見效,所以硬著頭皮,下了一道詔書說:「流寇延蔓,生民塗炭,不集兵無以平寇,不增賦無以餉兵,勉從廷議,暫累吾民一年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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