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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彭華只有唯唯稱是,不敢再談他的私事。但公事不能不請教劉清,第一是幕友,至少刑、錢各一席,劉清聽說因中風未能到任的那縣官,聘得有人,名聲不壞,勸彭華挽留,不必費事另外物色。

  「是。」彭華接著談第二件,「我初入官場,兩眼漆黑,得有個內行在身邊,隨時可以請教。劉大人,我想把我的把兄趙士奇請調到巴州,你看這件事,能不能當面跟勒大人請求?」

  「我勸你不必。」劉清搖搖頭說,「做州縣,最忌帶『官親』,趙士奇本人的人品,你相信得過,我也相信得過。可是胥吏衙役,聽說你有這樣一位把兄,就會在他身上下工夫,不但害他為難,亦恐陷他於不義。」

  「『官親』這兩個字,我倒是聽說過,究竟是怎麼回事,還不大明白。」

  「『官親』是指縣官的至親,叔叔、老丈人、舅舅、大舅子、小舅子,或住衙內,或住衙外。只是不管住在哪裏,必受劣紳跟不肖胥吏的包圍,利用他們跟縣官的關係,作奸犯科。其中『岳老太爺』、『舅老爺』,更為吃香,因為他們是『裙帶親』,可以走內線。」

  「喔,作奸犯科是哪些名堂呢?」

  「名堂很多,最常見的是包攬訟事,包漕包稅。」劉清又說,「這還算是安分的。不安分的,招搖撞騙,無惡不作。從來有『滅門縣令』這句成語,良善百姓,因為官親作惡,家破人亡的例子太多了。」

  「這當然也要看縣官。」彭華說道,「縣官清正,官親亦未必敢作惡。」

  「話是不錯,不過你要知道,清正為官,根本就不會帶官親到任上。」

  這話說得再透徹不過了。但是至親的情分,不能抹殺不顧。「劉大人,」彭華問道,「若有至親來投奔,怎麼辦?」

  「送他盤纏,打發他回去。」劉清答說,「我從前有貴州來的鄉親,就是用這個辦法。盤纏多少,量力而為。最要緊的是,要辦得乾淨俐落,決不能讓他逗留。」

  「可是,情分關係特深,不但要容他逗留,而且還不能不替他安插,那又怎麼辦呢?」

  「那就看你能不能破除情面了。」劉清想了一下說,「我講個故事你聽,康熙年間江蘇巡撫湯文正公——」

  「是湯斌嗎?」彭華插嘴問說。

  「不錯,就是他。他的外號叫『豆腐湯』,因為儉樸過人,才能清廉。有一回他的在河南老家讀書的大兒子到蘇州省親,在衙門裏住不到一個月,湯文正不准他再住了,勒令回鄉,即日動身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為了一隻雞。」劉清答說,「湯文正常要看家用賬,有一天看到買了一隻雞,將廚子找了來問。廚子答說:『是大少爺吩咐買的。』湯文正大怒,找大兒子來問,確有其事,當即沉下臉來說:『你想吃雞,回老家自己養了來吃。』隨即派人雇了車子,當天送他回河南。」

  「這,真是聞所未聞。」

  「防微杜漸,不得不然。」劉清問道,「譬如你找了趙士奇來,他為人情所包圍,跟你要求一件事,你能不能像湯文正那樣,斷然處置?」

  「不能。」

  「那就趁早別找他。」劉清又說,「你或許會說:我至多拒絕他好了,何必請他走路?可是,你要知道,那一來,趙士奇心中不免會有芥蒂,你自己總也會有對不起朋友的感覺。這樣下去,朋友的交情就會越來越疏淡,犯得著嗎?」

  「劉大人,」彭華深深一揖,「你老所論,鞭辟入裏,真是世事洞明皆學問,佩服之至。還有件事要請教,明天去看勒大人,要不要請見他的姨太太?」

  「官場無此規矩。你只請勒大人代你致謝就可以了。」劉清又說,「甚至也不必先提大青的事。」

  彭華如言受教,第二天到行轅遞手本謁見,只陳述了他到成都去見藩司的經過,不及其他。

  「好,我馬上派人送委札給你,你盡快料理料理,到巴州去上任。」

  「是。卑職打算三日之內動身。」

  「你幕友請好了沒有?」

  「卑職請教建昌道劉大人,他說前任所聘幕友,人很不錯,不妨延攬,無須另行物色,卑職打算今明天就下『關書』。」

  「你還是應該先跟幕友談一談,合意了再下關書。地方官下起州縣,上至督撫,延請幕友一事,必須慎重。從前世宗對督撫所請幕友要密奏記名。我如今仿照世宗的遺規,你請定了幕友,寄個履歷來,不必用正式公事,私函就可以了。」

  「是。」勒保沒有再說話,可也沒有端茶送客。顯然的,這是在等彭華開口。但彭華記著劉清的話,不提大青的事,局面便顯得很尷尬了。彭華渾身不自在,心想不如告辭吧,否則勒保「端茶送客」,形同被逐,豈非辱由自取?

  哪知勒保卻又說話了,喊一聲:「小余兒!」

  「喳!」在廊下的小余兒答應著,掀簾而入。

  「姨太太交代你的事,」勒保沉著臉問,「你是怎麼辦的?」

  彭華頓時醒悟,而且亦頗為不安,因為勒保是在責備小余兒,急忙起身說道:「回大人的話,卑職回完了公事,尚有私事稟陳。多蒙姨太太成全,感激之至,本想求見面謝,只恐冒昧,不敢出口——」

  下面本還有一句:「求大人代為道謝」。不想勒保未容他出口,先就說道:「也不算冒昧。小妾也想見見你,有些話要問你。」

  這一下,彭華只好答一聲:「是。」隨著小余兒由花廳旁邊的甬道,直到上房——上房有一道中門,小余兒將他交給管家嬤嬤,管自己走了。

  管家嬤嬤將彭華引上臺階,掀簾入內。不久聽得人聲,簾子掀開,一個旗裝中年麗人,出現在堂屋中,彭華已打算了,對上官的側室,只作揖,不磕頭,所以在門外深深打了一躬,口中說道:「彭華給姨太太問安。」

  「喔,彭大老爺別客氣,請坐。」

  「不敢!」彭華不肯進屋,「我站著回話好了。」

  「沒有這個道理。你請坐了好說話。」勒姨太太又說,「我要問你的事很多。」

  彭華只好低頭進了堂屋,在西面最後一張椅子上,斜簽著坐,亦不敢平視。等丫頭端了茶來,微微抬眼窺視,並非大青,不免失望,但接著倒反覺得輕鬆了。

  「你是什麼時候離開和家的?」

  「和中堂蒙皇上恩典不久,就離開了。」

  「你原來是伺候和中堂的書房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喔,」勒姨太太問,「不進上房?」

  「不進上房,不能到中堂的小書房。」

  「喔,我沒有去過你們府裏,不知道裏頭的情形。」勒姨太太接著又問,「那,你跟和中堂的兩位姨太太,是天天見面的?」

  「也不是天天見面,總常見就是了。」

  「我倒問你,聽說——」勒姨太太遲疑了一會,方往下說,「聽說吳姨太沒有死?」

  彭華大吃一驚,隨即自我警惕,這件事關係重大,說話必須小心,當下先做一個驚訝的表情,然後答道:「這我倒還是頭一回聽說。」

  「你會是頭一回聽說?京裏可是傳得很厲害呢!」

  是疑心他不說實話的語氣,但已無法轉圜,只能硬著頭皮不承認。「我們中堂一升天,我就出京回老家了。」他從容答說,「京裏的傳聞,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長二姑呢?你總知道她的下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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