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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這有點故意考驗他誠實與否的意味,彭華不敢再作游移之詞。「知道。」他用爽脆的語氣說,「長二姑是陝西人,回家鄉了。」

  「她住在西安,上個月我把她接了來住了半個月。」勒姨太太問道,「她的境況,你聽說過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彭華問道,「姨太太能不能告訴我一點兒?」

  勒姨太太臉上突然顯出詭異好笑的神色:「她的事由兒多著呢!你問小余兒好了。」她停了一會,臉色亦漸變為嚴肅,「彭大老爺,我原以為你總知道吳姨太是不是真的死了,有件事從你這裏可以有個結果,不想你也不知道。不過,既然已經談到了,我這件事也不妨跟你說一說,在京裏的時候,我雖沒有到你們府裏去過,吳姨太倒是隔個個把月,總會來看我,因為我有個老媽子會做常州的『爛麵餅』,她最愛吃。那玩意非要剛出鍋才好吃,所以只有她來,我不能做好了給她送去。」

  「我也聽說過,吳姨太常到哪位大人府上去吃點心,不想就是姨太太這裏。」

  「現在談我的這件事。」勒姨太太略略放低了聲音說,「那時候我有兩萬銀子的私房,我家大人是不知道的,有一回我跟吳姨太說,能不能找個地方寄放?如果能生點利息最好,沒有也不妨。她說『行』,我就把取款的憑證交給她了。後來和中堂出事,我人在成都,到正月底、二月初才得消息,哪裏去拿回那筆錢?這年冬天,我家大人遭了牢獄之災。回到京裏,只聽說吳姨太人沒有死,可不知道下落。看起來我那筆錢是沒指望的了。」

  彭華靜靜聽完,覺得這件事倒可以幫她一個忙,便即問道:「姨太太手裏可有憑證?」

  「有個摺子。」勒姨太太答說,「每個月都有人送利息來,亦不用打收條,不過我自己是在摺子上記了數的。」

  「這件事,我可以替姨太太問一問。」

  話剛完,勒姨太太便驚喜交集地問:「你問誰?是問吳姨太?」

  「怎麼會是吳姨太?」彭華心想差點露馬腳,定一定神答說,「據我所知,有個人曾經手替吳姨太放過賬。這個人如果仍舊在京,大概可以問得出一點眉目。」

  「好極了。我就拜託彭大老爺了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」彭華問道,「摺子上的戶名,請姨太太告訴我。」

  「我娘家姓楊,摺子上寫的就是『四知堂』。」

  「是了。」彭華又問,「有了消息呢?怎麼回覆姨太太?」

  「告訴小余兒好了。」

  「是。這件事,大人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以前瞞著他的,後來他也知道了。」勒姨太太緊接著又說,「還有大青的事,我也要問問你的意思。」

  「多謝姨太太成全。不過,」彭華又說,「我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辦?」

  「我明白,我明白,你一個大男人,又是縣大老爺,哪裏會辦這些事?我派小余兒,帶一個老媽子到巴州給你去『鋪房』。」勒姨太太又做個手勢,「你等一等!」說完,管自己進去了。

  彭華不知道她要幹什麼,心裏只在琢磨她的兩萬兩銀子的私房錢,想來張四官必知底細,不妨寫信問他。信可以由總督衙門專遞軍報的驛差帶去,更為快捷。

  正在盤算著,勒姨太太回來了。「我本來想讓大青來跟你見見面,她害臊不肯,那就算了。」她說,「彭大老爺,大青從小就跟我,人很厚道,不過稍微有點脾氣,看在我的分,請你讓她一點兒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」彭華緊接著說,「姨太太的那筆款子,我馬上寫信到京裏去問,如果回音想快的話,頂好由跑軍報的驛差帶去,回信也由他帶來。那樣,差不多一個月就有結果了。不過軍報驛差帶私信,有干禁例,要請姨太太跟大人先說一說。」

  「不必,你交給小余兒辦好了。」

  小余兒當天下午就來看彭華。他說勒姨太太交代他帶老媽子到巴州,為他跟大青「鋪房」的事,他已經知道了。不過他無法分身,所以變通辦理。大營糧臺派了一個姓朱的候補縣丞,專駐巴州接應聯絡,人很能幹,已說好了,由他去料理。彭華一到巴州,他就會來「伺候」。

  「再有件事,就是帶信,照規矩五天一發軍報,後天就有人走。信寫好了,我明天來拿。」

  「好,好,多謝費心。」彭華問道,「你能不能多坐一會?我有點事想跟你打聽打聽。」

  「是,是,彭大老爺你說吧!」

  「我想跟你打聽打聽長二姑的事。」

  「是——和中堂家的長二姑嗎?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「嘿,她的事兒可多了去啦!怎麼說呢!」小余兒想了一下說,「就好比唱了一齣《玉堂春》——」

  ▼第十七章

  據說,長二姑回到西安後,決意擇人而事,風聲一傳,媒婆雲集。她都是自己出面來談:第一,要做正室;第二,年紀不能過三十,而她本人已經三十七歲了。年輕未婚的,不會娶一個已近中年且為相府下堂之妾來做正室;有覬覦她身擁鉅資,而且徐娘雖老,風韻著實可人,願結絲蘿,但不是年紀不對,便是人品庸俗,長二姑看不上眼。

  如此高不成、低不就,約有半年之久,終於找到一個中意的人了。此人名叫李維清,二十七歲,家住漢中府鳳翔縣,是個寒士,但生得風神俊朗、言語溫文,長二姑一見傾心。而且別有一番雄心,要將這個寒士造就得出人頭地。當下在媒婆撮合之下,她出資替李維清在鳳翔買了兩百畝田,又給了一千五百兩銀子,叫他買一所住宅,備辦妝奩,風風光光地嫁到鳳翔,做了李家的少奶奶。

  嫁過去半個月,才知道李維清已有髮妻。長二姑細細盤問,才知道是媒婆設計的一個騙局。長二姑責問他何以不早說?李維清答得妙:「你沒有問我啊!」

  長二姑氣得說不出話,但事實如此,只能設法補救。「兩個辦法,你挑一個。」她說,「一個是,你把你那個老婆休掉,要多少錢,我給——」

  「那,我實在為難。」李維清打斷她的話說,「她是童養媳,替我孝順過父母,只怕她不肯,我也說不出口。」

  「那就只有第二個辦法了,她要搬回來住。」

  「這行。」

  「你別忙,我還有話,她回來要叫我『太太』。」

  這便是由髮妻降為妾侍的身分,李維清面有難色:「『寵妾滅妻』,不但有違名教,而且,」他囁嚅著說,「律有處罰明文。」

  話未說完,長二姑一掌摑在他臉上,大喝一聲:「什麼『寵妾滅妻』!你說的妾指誰?」

  李維清捂著臉不敢作聲,其實他自己很清楚。「妻妾失序」的律條是「有妻更娶妻者,杖九十,離異」,打到官司,自己先犯了罪,會落個人財兩空的下場。

  「你說!」長二姑戟指警告,「你如果辦不到這一點,我到鳳翔縣去請縣官作主,看他不辦你個騙婚的罪名!」她越說越氣,破口大罵,「你不撒泡尿,照照你自己!你什麼東西?憑我,給你作妾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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