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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九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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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萬鍾來得很風光,以委員的身份,是坐了西安府知府瑞福的藍呢大轎來的。唐錫謙替他備了公館,親自出城迎接,禮數殷勤。這也不光是為了尊重省派委員,也是由於他的前程要靠王萬鍾幫忙。 公館設在東湖的「蘇公祠」。蘇東坡當過鳳翔府判官,在任時疏濬東湖,成了名勝之區。後人感念他的遺愛,設祠以祭。唐錫謙將王萬鍾迎入公館,當晚設了一桌極豐盛的筵席款待,席間,當然要談談案中人物。 談到余子中,唐錫謙特具戒心,提醒王萬鍾說:「此人千萬要小心對付。蘇東坡《鳳翔八觀》詩中,有兩句話:『吾聞古秦俗,面詐背不汗』,余子中就是這麼一種人。」 「多承指點。」王萬鍾笑道,「蘇東坡治州郡,一向瀟瀟灑灑,談笑間便料理了公事。如今來到蘇公舊治之地,又住在他的祠堂裏,不免有見賢思齊之想。」 聽得這話,唐錫謙覺得有些格格不入。「王老大哥,」他直言忠告,「切莫掉以輕心!」 王萬鍾也發覺自己跡近失言,急忙答說:「酒後戲言,老兄莫認真。其實這一案,可說已經在你老兄手裏破了。余子中雖是『面詐背不汗』的巨猾,但也並非無法可治,老兄請放心好了,此案關乎省中大吏的考成,我豈敢掉以輕心。」 這一說,唐錫謙方始釋然。「請教王老大哥,」他問,「打算如何來治余子中?」 「這要細看全卷,再要跟治下的捕頭談過,才能決定辦法。不過,我想在荷姑口中,還可以問出好些事來。」 「是。這荷姑頗有悔禍之心,不過,凌遲之罪,只怕是無可逃了。」 王萬鍾不以為然,但不願跟唐錫謙發生爭論,只說:「既有悔禍之心,或者能邀朝廷矜全,亦未可知。」 「怎麼?你不打算判她凌遲?」 「不,不!這不是我做得了主的。」王萬鍾又問,「如果能不判凌遲,老兄有什麼意見?」 「我沒有意見,是我的子民,我亦應該矜全。」 「藹然仁者之言!」王萬鍾見他不表示反對,頗感欣慰,亦就不吝恭維恭維他了。 也就因為這番對話,賓主盡歡而散。等第二天一早起身,聽差來報:「蔡德山天剛亮就來伺候了。」 「喔!」王萬鍾說,「你去問他,吃了早飯沒有,只怕還沒有,你叫廚子多預備點,我跟他一起吃。」 這是王萬鍾格外假以詞色,蔡德山也就格外起勁了,將胡成送來的「節略」交王萬鍾看過以後,建議先傳春寶來細問。 「這倒不必。」王萬鍾答說,「唐大老爺說,荷姑很有悔意,什麼話她都會老實說。請你先通知鄭四,明天上午我提荷姑來問。」 「在哪裏問?」 「就在這裏設公案。」王萬鍾說,「我不想占用人家鳳翔縣的正堂。」 「可是,百姓都已經傳開了,只怕聽審的人不少,蘇公祠地方太小,不便彈壓。」 「那就改在明天晚上好了。」王萬鍾又加了一句,「千萬別聲張。」 「是。」 「明天晚上我只問細節。如今追贓成了細節,頂要緊的是問出荷姑跟余子中第一次見面,引見的人,到底是誰,這是個極要緊的證人。」 *** 第二天傍晚,一乘小轎悄悄抬到蘇公祠,內中坐的是上了手銬的荷姑。公堂是早已布置好了的,在蘇公祠的享堂上,將神龕用一道布幔遮一遮,幔前擺設公案,有四名鳳翔縣派來的值堂衙役伺候,另有一張小桌,是為錄供的刑房書辦預備的。鄭四及蔡德山,則在廊上待命,順便防止閒人隨意闖了進來。 荷姑一到便被帶到堂上,王萬鍾亦隨即升座。天色將暮,但擺在門口的兩盞官銜大燈籠,並未點燃。只有公案上的一盞明角風燈照明。這是王萬鍾特意關照的,怕的是燈火通明,會招引晚歸的東湖遊客來看熱鬧。 「把李夏氏的手銬開掉。」 這個恤囚的溫諭,讓荷姑的心情,稍微放鬆了些。趁開手銬的衙役遮擋在前之際,將王萬鍾好好打量了一番,看他是極和善的面貌,不由得浮起了一線希望。 「李夏氏,在你移入女監以前,在班房養傷的時候,跟你的丫頭春寶,談過好些心腹話,你自己還記得嗎?」 「談得很多,一時記不周全了。」 「有人替你記下來了。」王萬鍾關照刑書,「你把存案的『節略』唸給她聽,先告訴她節略的來歷。」 「這個節略,是你的丫頭春寶,把你跟她講的話,告訴了你家大娘的筆錄。你仔細聽好了。」 刑書唸得很清楚,荷姑全神貫注地聽著,有一兩處地方要插嘴,讓刑書用手勢攔住了。唸完,王萬鍾問道:「你是這樣跟你的丫頭說的嗎?」 「也差不多。不過有一句話,她沒有告訴大娘。」 「一句什麼話?」 「小婦人說,早知會有這天,我應該把砒霜留一點下來自己用,免得『穿大紅袍』。」 這正就是荷姑時刻在念的一樁心事。這幾年拿獲教匪首惡,凌遲處死「穿大紅袍升天」的事例,不一而足。謀殺親夫,凌遲之罪,闤闠皆知,荷姑一想起聽人所說,凌遲名為「魚鱗剮」,渾身用漁網捆緊,將凸出的肌肉,用牛耳尖刀,一片片像魚鱗似地割下來,成了一個血人時,頓覺魂靈出竅,整夜不能閤眼。而她因王萬鍾面目和善而浮起的一線希望,也就是冀望能不穿這件「大紅袍」。 「此外還有什麼話?」 「總還有些話,想不起了。」 「想不起來,自然是沒有大關係的話。如果春寶的話沒有說錯,等於是你的口供,這一點,你要明白。」 「是。小婦人明白。」 「我再問你,是誰給你出主意,說打官司可以找余子中?」 「是個搖串鈴賣野藥的老王。」 「給你引見余子中的也是他嗎?」 「不是。」荷姑答說,「小婦人當時央求他帶了去看余子中,他說他沒有空,叫小婦人自己去。後來請小婦人的叔叔陪了去的。」 「見了余子中,他怎麼說?」 「他勸小婦人不要打官司,說你敵不過你家大娘,不如忍一口氣,『君子報仇,三年不晚。』你回家好好想一想。」荷姑接著又說,「小婦人回到家,正好我家相公來跟小婦人說好話,許了小婦人將來仍有夫妻的名分,小婦人想起余子中的話,忍了這一口氣。」 「那麼你是怎麼起意想謀害你家大娘的呢?」 「是——」荷姑支支吾吾地,不肯再往下說。 王萬鍾察言觀色,心裏明白,是出於余子中的教唆,而她還意存迴護,不願實供,其情可憫而實在是愚不可及。 於是王萬鍾先將她心裏不肯說的那句話說了出來:「是余子中起的意?」 荷姑點一點頭,輕聲答了一個字:「是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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