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水龍吟 | 上頁 下頁
九四


  「小女子說,既然一包夠了,留著那一包幹什麼?不如毀了它,留著會受害。他說,我要留著治耗子。只要藏得嚴密,沒有人會受害。」荷姑停了一下又說,「那天余子中打發人來問,有沒有這麼一個紙包,掉在小女子那裏?小女子心裏有數,也很擔心,所以想找他來問個明白。」

  「你想問他什麼?」

  「小女子想問他,為什麼把砒霜帶在身上?」

  「你的意思是,要問問他,是不是又要去害別人?」

  「是。」荷姑答說,「小女子在想,如果找到了,小女子要逼著他把這害人的東西毀掉。」

  「好!」王萬鍾問,「你還有什麼話?」

  「小女子只求青天大老爺,賞小女子一個全屍。」

  王萬鍾心想,依荷姑的罪名,凌遲大概不至於,但要爭取到能落個全屍的絞刑,只怕很難,因而答說:「這不是我能作主的,我盡力替你去爭,爭不到,你別怪我。」

  「小女子對青天大老爺,只有感激,哪裏敢怪青天大老爺?」

  王萬鍾不作聲,命刑書唸了口供,看荷姑畫了花押,隨即退堂。第二天一早去拜訪唐錫謙,商量提審余子中。

  不道商議變成爭執。原來這樁李維清中毒疑案,因為移送至省城審理,本已冷了下去,及至荷姑與余子中相繼被捕,復又熱了起來,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。但百姓對余子中審過一堂,即未再審,頗為不解,因而便有各種揣測,到得長二姑開釋回鳳翔,便有一種說法:長二姑有錢且有勢,封疆大吏,格外照顧,設計將謀殺的罪名,架在荷姑與余子中頭上。當然,這種流言,一半出於余子中的親友,有意無意地散播。但長二姑是煊赫多年的權相的遺屬,富名在外,更是不爭的事實。所以這種說法,很容易為人接受。

  到得省裏派了委員來,流言便又波及唐錫謙。一說是王萬鍾移駐鳳翔,出於唐錫謙的設計,目的是讓唐錫謙來結案,遮掩他受賄的痕跡;一說是省中大吏認為唐錫謙審理不妥,特派王萬鍾來接辦,後一種說法與先前「封疆大吏」格外照顧長二姑的說法是矛盾的,但對唐錫謙的傷害,與前一種的說法,並無二致。

  因此,唐錫謙要求王萬鍾,這回提審余子中,必須公開。他願意將鳳翔縣的大堂讓出來,以便盡量容納百姓,對審理經過,共見共聞。同時他還提出一個要求:「王老大哥,這一案辦得清清白白,我連差役都不准他們騷擾,你是完全清楚的。如今飛矢及我,這個無妄之災,有關我的聲名,務必要請老大哥替我洗刷,我想請你當堂切切實實問一問余子中,可曾聽說長二姑有向官府行賄的情事?即無實據,聽人傳說,亦准指控,不必顧忌。這一下,多少可以澄清流言了。」

  「是,是。我一定遵照吩咐辦理。不過,提審余子中,日前還不宜公開。」

  「喔,」唐錫謙問道,「請試一言其故!」

  「有些話,不便公然審問。」

  「哪些話?」唐錫謙決定打破沙鍋問到底。

  「是這樣的,為求從速結案,有些事不能問了。私下問,我可以開導他,高坐堂皇,有些難免涉私的話,就不便說了。」接下來,低聲密語,總算讓唐錫謙諒解了。

  「王老大哥,顧慮細密,不能不佩服。不過——」

  「老兄,不必再說了。我一定會有辦法,為老兄澄清流言。」

  「全仗大力。」唐錫謙想了一下說,「解余子中到蘇公祠,人家一看那頂轎子,就會跟了去。不如照你在長安縣的辦法,在我花廳裏審。」

  不知道是哪年流傳下來的規矩,解送死囚,或者赴刑場處決,如果必須用小轎抬走,照例要卸掉轎頂。行路百姓倘或看見一乘無頂轎子抬向蘇公祠,自然就會想到轎中人必是余子中,跟了去看熱鬧,是無法禁止的。唐錫謙的顧慮甚是,王萬鍾欣然同意。

  雖在花廳開審,但不過是將花廳布置成大堂,公案陳設,絲毫無二。衙役值堂、刑具備用,亦是照式照樣。同時王萬鍾公服升座,不是像一般在花廳問案慣著的便服。

  將腳鐐手銬的余子中帶了上來,王萬鍾先命開去手銬,照例訊明姓名年籍以後說道:「余子中,你當過代書,總記得《大清律》吧?」

  「小人多年不曾執業,記不得了。」

  「我這裏有《大清律》,卷三十六「刑律斷獄」上面有一條,我打了圈在上面,你把它唸一遍!」

  王萬鍾從公案上拿起一本《大清律》,隨手翻到摺了角的那一頁,由衙役交到余子中手裏。他看了一下唸道:「強竊盜人命及情罪重大案件,正犯及干連有罪人犯,或證據已明,再三詳究,不吐實情;或先已招認明白,後竟改供者,准夾訊外,其別項小事,概不許濫用夾棍。」唸完,余子中待將《大清律》交回衙役,王萬鍾卻又開口了:「你翻過來,有一條注,也唸一唸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那條注是:「康熙四十三年例:其應夾人犯,不得實供,方夾一次;再不實供,許再夾一次。」等余子中唸完,王萬鍾問道:「夾棍預備了沒有?」

  「預備了!」值堂衙役齊聲答應,接著「嘩啦啦」一陣暴響,一副夾棍摔在余子中面前。

  余子中猝不及防,嚇得一陣哆嗦,不過旋即恢復常態,磕一個頭,從容說道:「回大老爺話,向來有句話:『三木之下,何求不得?』不過,小的不知道大老爺要求的是什麼?只管明白開示,小的照供就是。」

  王萬鍾心想,這余子中果然厲害,一上來就留下一個將來翻供的伏筆,且先點破了他。「你的意思是,我打算屈打成招?」他笑一笑說,「你錯了!我所求的是真相大白。不過,我不用三木,我用證據。來!把那個紙包,拿給他看。」

  這天是鄭四與蔡德山親自值堂,為的是有荷姑奪食砒霜那件意外風波;而受審的又是奸狡百出的余子中,所以特具戒心。而那包砒霜已變了質,決不能打開,所以鄭四左掌托著砒霜紙包、右手護在前面,以為戒備。

  「你問他,認識這個紙包嗎?」

  「大老爺問你,」鄭四轉述堂諭,「知道不知道這個紙包裏面是什麼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

  「告訴他,」王萬鍾又吩咐,「這個紙包是哪裏來的?」

  「這個紙包,是從你家搜出來的。你的書桌,有個抽屜有夾層,紙包就藏在夾層裏面。」

  余子中一愣。很顯然的,他內心十分困惑,砒霜藏於枕箱,而枕箱已交代妻子埋藏,何以會在抽屜夾層之中?

  「余子中,你自己說吧,這個紙包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小的實在不知道。」

  「那麼,我告訴你吧,你一共弄來兩包砒霜,一包交了給李夏氏去謀害大婦;另一包,李夏氏勸你銷毀,你不肯,說要留著毒耗子,可有此事?」

  「李夏氏血口噴人!」余子中答說,「求大老爺提李夏氏到堂,與小的對質。」

  「現在還不到對質的時候,你只說,有這回事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那麼,我再問你,有個走方郎中王萬祥,你認識不認識?」

  一聽這話,余子中臉色頓變,看得出他方寸大亂,想承認而又不想承認地囁嚅著說:「小的跟他是點頭之交。」

  「我沒有問你跟他交情的深淺。不過,我可以告訴你,你說跟王萬祥是點頭之交,王萬祥認為他跟你的交情深得很,你幫過他的大忙,是不是?」

  「是。」余子中想了一下說,「他遭人誣陷,小的幫他打贏了官司。這件事在小的不過見義勇為,想不到,他還記著小的對他的好處。」

  「好個『見義勇為』!」王萬鍾冷笑一聲,「你也讀過書,總知道什麼叫義?朋友相交,有福同享、有難同當,這是最起碼的義,是不是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那麼,我講個故事給你聽,甲乙兩人,交了朋友,甲出了一個謀財害命的主意,而且供給兇器,由乙去動手。誰知陰錯陽差,誤殺無辜,乙被捕以後,良心不安,頗有悔禍之誠,把如何起意、如何下手、如何出錯,整個謀財害命的經過,都供了出來。余子中,」王萬鍾突然提高了聲音問,「你說,官府應該不應該逮捕甲來審問?」

  「這是天經地義。」

  「可是,甲一口否認,那又怎麼說?」

  「那自然是因為本無此事,乙隨口亂說之故。所以甲不肯承認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乙是隨口亂說?」

  「喔,」余子中賠笑答道,「小的只是從情理上去猜想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