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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六


  原來自從方維甸專程到成都,商定派彭華進京之事以後,勒姨太太怕彭華一完了婚,正室不容偏房,不准彭華來接大青,豈不尷尬?因此堅決要求勒保准許彭華攜妾同行。

  「我是無所謂。不過這一來只怕害了彭仲實。都老爺參上一本,我可迴護他不得。這話,我要跟你說在前面。」

  「那,我倒請問,他要怎麼樣,才能帶大青同走呢?」

  「除非卸任。」說到這裏,勒保突然眼前一亮,「現在倒是有個機會,河南、山東黃河決口,河工上要花大錢,捐例放寬了,現任州縣正印官,可以加捐知府,就不知道彭仲實有錢沒有。」勒保又說,「恐怕沒有,他也總算是個清官。」

  「捐知府要花多少銀子?」

  「總得四五千,他未見得拿得出。」

  「他拿不出,我拿得出。」勒姨太太說,「我那兩萬銀子是他幫我撿回來的。」

  原來勒姨太太的那兩萬銀子私房,經彭華寫信給張四官查問以後,不但將本金要了回來,而且還加了利息。張四官在信中說:加息是為了彭華,借此見好於勒姨太太,以期宦途順利。但彭華並未將這話告訴任何人,只將小余兒找了來,告知有此一事。同時讓他去問勒姨太太,這筆款子如何交付?

  這又是一個難題,兩萬多銀子當然不能運到四川,但京中親友雖多,只以勒保身為總督,經常有幾十萬的軍餉在手裏,要避嫌疑,無可委託。最後仍是彭華跟張四官函禮往來,轉存在崇文門外祝家。這姓祝的是浙江紹興人,在前明就是工部的胥吏,入清以後,康熙年間因為承辦軍米運輸,發了大財,人稱「米祝」,是京師有名的殷實人家。勒姨太太的私房存在他那裏,是再穩當不過的事。為此勒姨太太一直念著彭華的好處,如今得有此機會,稍通人情,即便是為了大青,也是很值得做的一件事。

  話雖如此,彭華仍舊覺得心有未安,而且傳出去說是勒姨太太斥私房為他捐的官,名聲也不大好聽。可是手頭雖有數千銀子,到京尚須花用。幸好他手邊還有些京中帶來的珍寶,檢點了四樣首飾,命大青送給勒姨太太,作為補償。

  第二天到轅門稟見,隨班「堂參」,勒保並沒有說什麼。等他退出官廳,小余兒湊到他身邊,悄悄說道:「大人留飯!」

  跟著小余兒由側門進了督署的西花園,有個丫頭等在那裏,是來引領他去見勒姨太太的。她住的是西花園最勝之處的「錦帆樓」,一共三層,最上一層供起居休憩之用,憑欄西眺,大江中風帆片片,秋陰漠漠,彭華不由得想起兩句唐詩:「錦江春色來天地,玉壘浮雲變古今。」正在吟哦著,聽得樓梯聲響,回頭一看,是大青匆匆而來,從她的腳步與眼神中顯示,是有話要搶在勒姨太太前面關照他。

  「回頭你要跟太太道喜。」她說,「大少爺從京裏來信,稱呼是『繼母大人』,我們也都改口稱太太了。」

  原來勒姨太太扶正,已獲「大少爺」同意。這自然是應該道賀的大喜事,但他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改口。如果改口稱「太太」,就得磕頭,自覺跡近諂媚,所以當機立斷,作了個決定。

  「我先裝作不知道。你趕緊下去,回頭也別提這件事。等勒大人告訴我以後,再作道理。」

  大青略想一想,猜到了他的心思。點點頭,匆匆而去,不久復又陪著勒姨太太上樓。彭華一如往時,只打扦請安,稱呼亦一仍舊貫。

  「多謝姨太太栽培,為我花那麼多錢,真正是卻之不恭,受之有愧,不知道該怎麼說了。」

  「你別那麼說!你幫了我那麼大一個忙,倒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。還有你那個姓張的朋友,我也應該有一點謝意才是。」

  「小事、小事。」彭華答說,「說不定他將來有事求勒大人,那時候請姨太太從旁說一兩句話,受惠就不淺了。」

  「好,一言為定。他有什麼事求我家大人,我一定幫他的忙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仲實,」勒姨太太問道,「我聽說你這趟回去是要完婚?」

  這一下,又碰上彭華的難言之隱了。勒姨太太及大青都只知道,他已定下一門親事,此外什麼都不知道。大青倒是試探著問過幾回,而每一回都讓彭華顧而言他地閃避了。這一回也只是淡淡地向大青說了一句:「女家催得很急,事情不能不辦了。」大青想細問時,依舊是一番支吾,不得要領。

  如今是勒姨太太當面問到,自然不容閃避,老老實實地答一個:「是。」

  「我問大青,她說從沒有聽你提過這門親事。」勒姨太太問,「是哪一家的小姐?」

  「姓吳。」

  「想來是官宦人家的小姐?」

  彭華心想,自己的出身,勒姨太太是知道的,宦家之女許配寒士的很多,卻不會嫁一個身份不相配的書僮。她這一問,是否有意試探,雖還看不出來,但如含糊應答,再追問下去,就無以為答了。

  這原是不難回答的一問,而這沉吟未答,便顯得事有蹊蹺。轉念到此,越發窘急。而一急之下,倒急出一個計較,只說一半真話。

  「原是吳姨太娘家的姪女兒。」

  「這麼說,是吳姨太替你定的親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什麼時候?」

  這就更像是盤問的語氣,彭華心想,吳卿憐未死的秘密,只有羅思舉知道。據羅思舉說,他已將這個秘密告訴了方維甸。而方維甸這回到成都來看勒保,是否亦透露了這個秘密,頗成疑問。如果勒保已知其事,勒姨太太當然也知道了。人都是好奇的,勒姨太太一定先會談這件事。照這樣推論,方維甸並未透露這個秘密。

  看準了這一點,就容易回答了。「是很早的事。」他說,「在和中堂未出事以前。」

  「呃,」勒姨太太又問,「吳小姐現在住哪裏?」

  「吳江。」

  「是鄰近蘇州的吳江嗎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那麼你這趟回去,打算在哪裏辦喜事?」

  「吳江。」

  「你不是江西人嗎?」勒姨太太問,「怎麼在吳江辦喜事呢?」

  話中又出現了漏洞,不過還不難彌補,彭華想了一下說:「吳姨太太留了一座房子在吳江,是座別墅,叫做『望湖小築』。我打算行了禮以後,就住在吳江。」

  「吳江算是你太太的娘家?」

  「也可以這麼說。」

  「你在岳家辦喜事,又長住岳家,不成了招贅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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