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石破天驚 | 上頁 下頁 |
| 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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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話說得是!」王鼎欣然贊許,「我們照辦吧!」 各人的親隨都帶著衣包,於是紛紛更衣,重新遜讓,林少穆卻不過王鼎的堅持,到底升匟坐了首座。 「中堂,」巡撫鄂容安含笑道:「把那個喜訊,奉告少穆先生吧!」 「好!好!」王鼎轉過臉來,「少穆,這一次河工,你策劃周詳,辛勞備至,厥功最偉;我特地專摺入奏,請皇上加恩。前幾天旨意到了,指定『合龍之日開讀』,自然是給你的恩典。伊犁之行,一定可免,開復原官,亦在意中。我先預賀了。」 「不敢!」林則徐起身致謝:「都是中堂的栽培!」 「那裏的話,你幫了我這麼一個大忙,我不知何以為謝。何敢貪天之功,說是我盡了什麼力!」王鼎看著左右說:「我們先宣旨,後入席,今天要痛痛快快一醉!」 聽這一說,便有人抬過來一張香案,大家一齊起身,跪在香案前面;只有王鼎站在香案之後,從戈什哈手裏接過密封的廷寄,端然肅立,然後用指甲挑開封口,抽出諭旨先看一遍。 這一看,王鼎神色大變,目瞪口呆;突然間頓一頓腳,擠一擠眼睛,拿起袖子抹掉兩滴老淚,顫聲唸道: ***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奉上諭:「林則徐於祥符塞決工竣之日,著仍遵照前旨,發往伊犁效力贖罪。欽此!」 *** 等讀完,王鼎已是涕泗橫沱,搖搖欲倒。自巡撫以次的司道,無不驚愕失色;而林則徐卻依然從容,望闕磕頭謝恩。然後站起身來,疾趨到在喘息拭淚的王鼎面前,安慰他說:「中堂不必為我難過。能行萬里路,亦是人生難得的際遇!」 王鼎只是搖頭不語,鄂容安便說:「少穆先生功在河南,我忝為河南的地方官,崇功報德,決難坐視。朝廷原有贖罪的功令,我們大家捐廉,請中堂領銜出奏,為少穆先生繳罰鍰,免去此行。」 「對!對!」朱襄緊接著附議,「我們擬個章程出來,集腋成裘,容易得很。」 「多謝諸公盛意。雷霆雨露,皆出皇恩,我不敢也不願逃罪。心領了!」說著,林則徐長揖致謝。 於是慶功的宴會,變成傷別的苦酒,草草離筵、匆匆整裝,林則徐當天就恢復了遠戍的行程。七十五歲的王鼎,在這兩個多月中為風雪所欺凌,體力大虧;加上這一番刺激,身心交疲,一下子病倒了。皇帝為酬謝他的辛勞,將他的「官銜」由太子太保晉為太子太師;又下詔,囑他安心養病,緩程進京,等到身體復原,再銷假辦事。然而這些「恩典」,並不能安慰王鼎,尤其是回京之後,聽人談起林則徐有功而不能贖罪,完全是穆彰阿妒賢的奸惡用心使然,他看出皇帝色厲而內荏,一意在作辱國求和的打算,如果林則徐因為河工出力,得以免除遣戍的罪名,當然官復原職,仍以四品卿銜,發往浙江幫辦軍務,而有林則徐在,求和便不可能;彷彿南宋那樣,有岳飛在,與金人談和便不可能!「你就是秦檜!你就是嚴嵩!」回到軍機的第一天,王鼎便指著穆彰阿罵,「妨賢害能,你是大清朝的罪人。」 穆彰阿的涵養功夫到了家,笑著避了開去。「我上了摺子薦林少穆。如今只有重用此人,為激勵忠義之勸,國事才有可為。」王鼎對在軍機處的地位,次於穆彰阿而高於自己的潘世恩說:「芝翁,回頭召見,你得幫著我說話。」 潘世恩號芝軒,秉持蘇州人柔弱恭順的性格,雖知王鼎是正論,卻不願得罪穆彰阿,所以支支吾吾地敷衍著。 等到軍機大臣循例全班晉見時,皇帝首先慰問王鼎;他磕頭謝了恩,接著便說:「臣夙蒙天恩,位極人臣,今年七十有五,應該說是雖死無憾;但國事如此,臣實在死不瞑目。」 「我知道你忠君愛國。」皇帝戚然說道:「夷人這樣子肆無忌憚,真正可恨。總要靠你們群策群力、和衷共濟,才能轉危為安。」 「聖諭極是!」王鼎提高了聲音說:「只是僉壬在位,正人被斥,臣實不知如何始於國事有濟?」 「僉壬在位?」皇帝很注意地問:「誰是奸邪小人?你不妨指名參奏。」 「穆彰阿!」 皇帝一楞,臉色便不好看了。而穆彰阿卻能聲色不動,保持沉默,與王鼎的橫眉怒目,成為一個極強烈的對比。 「穆彰阿欺罔皇上,把持政事;凡所作為,令天下寒心。即如林則徐,臣奏留襄辦河工,實心任事,艱苦備嘗,將功原可折罪,而穆彰阿奏請仍照前旨遣戍。河南大小官員,聽說此事,無不灰心。穆彰阿身為首輔,匡贊綸扉,有安天下之責,像這樣的做法,足使人心渙散,天下解體。真秦檜、嚴嵩之不如!」 「王鼎!」皇帝苦笑著說:「你早酒喝得多了,醉了!」接著便命太監,將王鼎硬扶了出去。 到了第二天,王鼎決心犯顏直諫,他認為林則徐並無喪師辱國之罪,不該奪職充軍;尤其是以四品卿銜、發往浙江效力,籌劃防務,十分用心,無緣無故地再次革職,完全是穆彰阿一個人搗鬼。 「這不關穆彰阿的事,」皇帝答道:「林則徐在廣東處置不善,禁煙不曾禁絕,惹起意外糾紛,以致搞成今天的局面,誤國之罪難逃,豈可不加懲罰?」 「人才可惜。如琦善——」 「琦善,」皇帝搶著說道:「辜恩溺職,我已經治了他的罪。」 「也不盡是琦善一個。」王鼎又說:「揚威將軍奕經,在浙東連戰皆北;浙江欽差伊里布觀望遷延,膽怯不前,已蒙皇上交部議處,可是杭州將軍耆英到京,首先就尋訪伊里布的家人張禧——」 「這,」皇帝詫異地問:「這是為什麼?」 「伊里布前在浙江時,令家人張禧暫戴六品頂帶,攜帶牛羊,到英國船上去犒師。英國人回送伊里布呢絨等物,互通款曲。耆英到京,首先尋訪張禧,其意何居,不問可知。」王鼎越說越憤慨,指著穆彰阿說:「這都是受了穆彰阿的指使,未曾出師,先作求和的打算,所以要把張禧貯存在夾袋之中;耆英是宗室,蒙皇上特簡為杭州將軍,專一方之閫寄,而竟倚恃一名家人,辦理英人的交涉,成何體統?」 「有這事嗎?」皇帝問穆彰阿。 「傳聞之言,不可盡信——」 「如何不可信,你找耆英來對質。」 一個言語從容,一個盛氣凌人,皇帝開始對王鼎不滿,「你讓穆彰阿說完!」他放下臉來,語氣近乎呵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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